“家裏有什麼人?”我再問。
你那長長的睫毛上一下子就掛上了淚珠。我馬上意識到我的問話觸及到了你所痛之處!便戰戰兢兢地中止了我們剛剛開始的交流。
太陽雪還在下著。看見雪我就想起了家,母親的白發,和白發下那黃土色的皮膚皺紋。
突然,我覺得我們間隔著巨大的陌生。那大片大片的彩雪掩埋著你的來曆……
為我們解圍的是一位老牧人的到來。他那一蓬雪白而密質的繞著嘴唇的胡須,使人想到他是從仙道來的一位道人。
“一切都非常簡單!”老牧人說,“她隻是為了拍一張自己的照片,才想到攔你們的車去拉薩。”
“去拉薩?那她為什麼不說話呢?”我問。
老牧人的一聲長歎,染苦了藏北草原。
“唉,哪有那麼容易,去了拉薩她也進不了照相館,即使照了相,她也回不來。兜裏沒有錢呀!”
老牧人接著說:“她已經多次在路上攔車了,又多次流著眼淚默默地離去。”
老牧人又說:“她是個孤兒。那一年一個來路不明的婦人把她生在路邊,扔下她就走了。從來沒人知道她的阿爸阿媽是誰,在西藏,這樣的孩子不少。遊牧人家,棄兒丟女的事多的是。好心的牧人們你給一塊糌粑,他給一碗酥油茶,她就是這麼長大的。”
我們都不吭聲了。
雪片割著太陽,太陽離我們很遙遠。
你仍然站在汽車前。
我們不必再難為你了。我打開提包,拿出照相機,走到你跟前,說:
“來,我給你拍一張!”
你指了指七座佛塔。我明白了:以佛塔為背景給你照相。
你很拘束地站在佛塔前,我哢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我又把照相機遞給同行的人,給我和你拍了一張合影。
這時,你說了從見到我們後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我叫米瑪金珠。”
“再把你的地址告訴我,回到北京我就把照片寄給你了。”
聽了這話,你搖了搖頭,淚水又湧出了眼眶。
老牧人在一旁挑明了事情的真相:“也沒有固定的地址,今天山南,明兒江北,再過兩天她又要趕著三隻羊到遠處出牧去了,這回是由我帶著。”老牧人又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為什麼非要有一張照片不可呢!”
我看到,遠方,雪如奶罩著山巔。近處的草坡下有三隻羊衝著我們停車的地方咩咩直叫。你慌了手腳似地撇下我們,向著羊小跑而去……
我舉著照相機,對準你和三隻羊,卻久久地不按快門。我感到,雲不動天在動。你和羊不動草原在動。
雪山下那幾頂被歲月熏黑的帳篷,好像幾座歐洲古典的雕像……
這個夏天如此沉重。
我有一張也許永遠找不到主人的照片。
那次巧遇留下的諸多遺憾,漸漸變成了我對自己的自責……
我為什麼沒有問清楚你遊牧的終點?哪怕你在那個暫時的終點隻停留一周,我都有可能設法留住你的腳步,把照片寄出。
我為什麼沒有隨車把你帶到拉薩?在布達拉宮前如果照一張相,那才叫真正的留念!
我為什麼……
現在,我真的想再去一趟拉薩。我希望能在進藏路上的一個什麼地方再一次突然碰見你。真的,我想去拉薩,因為我知道你是趕著羊上路的,你的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