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的每一個字,說出的每一個詞,都是吉光片羽,滄海遺珠。”

隻有當記起導師的理論時,我才會暫時忘卻了他往昔的種種暴力行徑,心平氣和地接受他陰魂不散地教誨。導師在世的時間不過三十五年,搜集整理語言的時間不過十年,指導我這個弟子的時間不過五年。在這五年間,我隻見他關心過兩樣東西:一是Alkaid的維修保養,二是瀕危語種的發掘搶救。對前者自不必說,對後者,則不僅是出於責任感,還是出於一種對藝術近乎偏執的珍愛:

每一種語言,都是一件擁有生命的奇特藝術品,不同的語音,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詞彙,各自戴著規則的鐐銬自由組合,就能在意識的世界中創造出無數個迥然不同的萬物,正如不同的血,不同的肉,不同的骨頭,依照既定的生長法則層疊拚接,就能在現實世界中形成無數個迥然不同的人。一種語言的每一個音,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正如一個族群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塊骨頭,珍藏著一個族群的遺傳密碼,映現著一個族群的內心世界。

“如果你麵對的那門語言,是一門再也無法通過第二人求證其真偽或對錯的語言,那麼,請拋開所有形而上的羈絆,睜開心靈的眼睛,讀懂它。”

劄吉老師的遺作——《瀕危語言調查方法》,緒論部分我和Alkaid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他的一些理論,確實會讓人暫時地自覺崇高起來,頗為自得自負的時候,甚至會覺得頭上多了一個發光的圓圈,背上長了一對白色的肉翅,看事物盡是一副俯視的姿態:

仿佛自己曾經親見巴別塔【注2】的爛尾。

但在那位末世“倉頡”麵前,我甘願摘去光圈,斬斷肉翅,乖乖俯首稱臣。

塵泥春草

周六下午五點二十五分,醫學所門前。

天色將暗,氣溫頗低。

櫻花依舊盛開,然而沒有像往常一樣連成一片,其中一棵櫻花樹上的花凋落得一朵不剩,光禿禿地夾在中間,仿佛一群盛裝的淑女中突然站進了一個老嫗。

“溫室屏障壞了,”Alkaid從袋子裏探出腦袋來,語帶嘲諷,“一夜之間打回原形。”

拉了一個人過來問,原來是昨天下午物理所試驗飛行器,半路出故障,不偏不倚地砸在醫學所門前,砸毀了其中一棵櫻花樹的溫室屏障,由於是新技術,修起來有點困難。

然後就如Alkaid所說,“一夜之間打回原形”。

反季節的東西一旦失了庇佑,就衰敗得尤其快。

輕車熟路,進大門右拐,過走廊,走約100米到D區,右手邊第四個房間,“醫學所D107 北鬥”。

抬起右手,篤,篤,篤,輕叩房門三下。

心情依舊緊張,提著裝有Alkaid的袋子的左手,不自覺地將帶子纏繞了好幾圈。

然而,預期中那句帶著獨特鼻音的“請進”,卻沒有從門的那邊傳來。

於是再度輕叩房門三下。

“北鬥教授?”

門的另一邊,依舊一片安靜。我和Alkaid麵麵相覷。

後退三步,往下看,隻見白色的燈光被門縫壓成薄薄的一層,匍匐在灰色的地磚上,曖昧地延伸到我腳下——

D107室的燈,還是亮著的。

猶豫著要不要推門進去。一陣思想鬥爭過後,先將耳朵貼上那道門,聽聽那邊的動靜。

醫學所D區1樓單號走廊,一邊是辦公室,一邊是巨大的朝西落地窗,傍晚,夕陽火一般燃燒,整條走廊都浸染在那鮮血似的、深沉而熱烈的顏色中。

窗外種著不知名的樹,透過窗戶投下了深黑的影子,在地磚與牆壁的接縫處無聲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