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也快消磨得差不多了。起初總是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心底著急的事情不敢太明顯得表露出來,生怕說多了兒媳會煩,不說呢又怕他小兩口不當回事。過了些日子,耐性業已隨著時間消逝殆盡,她的話裏便時常有話。一句話稍加深究,便可如萬花筒般接連翻出無數種花樣來。繼而是拿腔拿調,誇張得跟舞台上的戲子不差多少了。平素也成天端著架子繃著臉,活脫脫一尊太皇太後。
小嬸倒是安之若素,仿佛這些變故與刁難都不存在。其餘的人都樂得裝傻。每當奶奶開始扮太皇太後,他們就搖身一變,成了劇場裏的各種道具擺設。聚光燈下,隻有奶奶與小嬸演著對手戲。張禮然屢次想闖進戲中去營救小嬸,可終究是欠乏了些勇氣。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在兩位主演先後步入後台卸妝的間隙裏,伸出微不足道的援手。
當真是微不足道,因為小嬸似乎壓根不需要任何人施以援手。她總是保持著清淡的微笑。姣好的麵容底下除了謙恭與溫順,便沒有其他多餘的內容了。她的一切表現都無可指摘,因而奶奶同小叔他們也隻好陰陽怪氣地做出拙劣而可笑的表演,卻不能堂而皇之地加諸罪名。向廣蘭私下裏去開導她、勸慰她時——在張禮然看來,這完全是打著關懷的旗號成全自己善解人意的形象,或許還可以向奶奶邀功——她也是溫和地說著“有勞嫂子費心了”,卻不見任何委屈甚或怨憎的表示。張禮然無比佩服小嬸的堅強,同時又羨慕她能將他人的非議與責難漠然置之。直到有一回,張禮然看見小嬸臉上的淚水,這才驚覺自己此前過於理想化將她想象得像個超人,卻並未能洞悉堅強外表之下的軟弱內心。
那天依然是大家庭的周末聚會。酒足飯飽後,小叔轟了小嬸去收撿碗筷。飯桌上時,向來惜字如金的爺爺突然開口,說他打算開始收集錢幣,等齊了就給每個孫子孫女一套。他特別說了是孫子孫女,也就意味著他的兒女們壓根就沒有份。此話一出,飯桌上的氣氛忽而詭異地變得緊張,靜默中硝煙濃濃。這氣氛一直壓迫著張禮然,讓她別扭得慌。直到一桌人都轉移到裏屋去看《焦點訪談》後,她才從裏邊解脫出來。張禮然環顧廚房左右,見無人便悄悄摸摸地走過去。她站在孤苦伶仃的小嬸身邊,卻不敢說話。說什麼都會唐突,而唐突他人以及打探隱私,曆來都是母親嚴厲禁止的。小嬸停下了手,怔怔地看著張禮然,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悲傷。望著望著,那悲傷竟凝聚成形,變成一粒粒的水珠。這些水珠首尾相接地綴成一串,擦著她蒼白的皮膚緩緩滑下,打落在張禮然額頭及麵頰上。
眼淚很冰,同龍頭裏出來的水一樣冰。臘月裏的任何東西都冰得刺骨,包括空氣。煤氣灶上的鋁壺被拿到裏屋去了,放在加炭的火盆上燒著水。奶奶說是飯菜太油膩了,要沏茶清胃去。因而,她們也無法借以一盅熱湯來對抗環境及人事的惡劣。張禮然義憤填膺,卻對成人世界裏的這些醜陋與複雜無可奈何。大人世界裏紛爭連連,輪不到她一介小孩插足置喙。因此,她隻能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她幫著小嬸洗完了所有的碗,並從衣服裏掏出貼身的平安扣讓小嬸焐了焐手。平安扣很小,比一元硬幣大不了多少,托著還占不滿半個手心;也不夠熱,人體體溫不過三十六七度,之於取暖無異於杯水車薪。然而,這是張禮然所能想出的全部辦法了。遞出平安扣之前,她猶豫了很久,可仍舊敵不過內心對他人觸碰的抗拒,隻得放棄了讓小嬸用她的小臉蛋焐手的想法。昏黃的吊燈下,青白玉的色澤顯得陳舊無比。張禮然眼也不眨地看著小嬸小心地捧起它,蜷了手指將它緊握在手心。這一係列動作盡管輕緩,卻仍牽動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線繩,讓她不自覺地向小嬸靠近了一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