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1 / 3)

張禮然看到他們身後的牆上掛滿了常用於新人的裝飾,便問:“你們的婚紗照?”

依然沒有回答。倘若張金可以作答,那麼答案是——NO。那隻是藝術照而已。張金去年過生日前,一時興起去拍了組藝術照。為獎勵俞可涵的全程作陪,張金央了攝影師給他倆也照了幾張,權當為來年拍婚紗照熱身。哪曉得剛翻過舊曆的年尾,事情就出了變故。最後,婚紗照泡湯了,那幾張已成絕唱的合影卻成了念舊的寄托。

另一個相框裏,是張被處理成灰黃色調的“老照片”。畫麵上的張金,身上穿一件香檳色旗袍,手中撐著一把藕粉色油紙傘,嫋嫋娜娜地坐在自行車的前杠上。俞可涵捏著車把站在她身後,幾乎是將她整個兒圈在懷中了。他那掩在藏青長衫裏的胳膊,將整張淡色照片分割成了兩個視覺區域。自腰身以下,愈看便愈發教人聯想到交際場上那些風情萬種、摩登時尚卻又完全保留了中國古典美的名門淑嬡;腰身以上,尤其當視線落到頭臉,卻又覺得是民國時的女學生模樣。嫵媚和清純、古典和洋氣,這些對本該截然相反的詞彙,在她身上得到了神奇的統一。

在此之前,張禮然隻是“知道”張金很漂亮。看了那張照片後,她才真正“意識到”張金的漂亮。兩者之間的差別,大概可以借用她對死亡的認知曆程來說明。很小的時候張禮然就知道每個人都會死,就像每個人都要呼吸一樣順理成章。可是,當她某一天意識到這個詞就等同於再見不到聖鬥士星矢和再吃不到酒心巧克力了之後,死亡才露出了它可怕的麵目,並成功地在幼小的心靈上種下恐懼和敬畏。

被張金隨意散落在身側的照片已經這麼美了,那被抱在她懷間貼在她心口的,又該是怎樣的美豔不可方物呢?盡管猜到其上也必然有俞可涵,但張禮然還是沒忍住好奇,嚐試地從張金懷中把相框往外抽。她才使了點勁,被悲傷施了定身術的張金就猛地活過來了,下意識地就把相框抱得更緊,整個人也往沙發深處退。張禮然愕然地看著她,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中,不知該往哪放。張金怔怔地瞪著麵前的人,好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回來了啊。”

神智重回人間的張金依然保持了那副誰也不許搶的架勢。張禮然隻能訕訕地放棄,而後舉起那張民國風的照片自我解圍道:“阿金,我好喜歡你這張的。”這倒也是真心話。與照片一對比,真人未免憔悴得過分了。原先還多少有些豐潤的下巴,此刻都尖成了梭子。顴骨也仿似河床上的石頭,在枯水時節裏日漸浮現。除此之外,幹裂的唇瓣、掉皮的鼻翼、耷拉的睫毛、失神的雙眼、以及緊蹙的眉頭,無一不顯示出她曾遭受過怎樣的煎熬。真真是,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

張金定定地看著那張照片,繼而低下頭去,偷偷從胳膊與身體間的小縫裏瞄了一眼懷中的相框,隔了許久才“哦”了一聲。見她這樣,張禮然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正唏噓著,張金忽而看過來,唇邊輕輕地抖落幾個字:“我想喝酒。”

“好,我陪你喝。”張禮然自告奮勇地承攬了這一浩大的工程,全然不顧自己肚子裏已經裝了幾兩白酒。她曉得,張金一難受就會借酒澆愁。雖然一直覺得這很不好,可張禮然也不得不承認,一醉方休的確是個暫時解脫的好法子。她正想著,就見得張金靜靜走回臥室,繼而拿出個紮著紅布的小黃陶罐來。

那是埕十五年陳的女兒紅。生女釀酒埋藏,嫁女掘酒請客,江南自古就有這等風俗。張金出生時,豬肉都還得憑票供應,酒就更不要說了。所以直到後來趕上市場經濟,她阿爸才在她十歲生日時按老家規矩給她補了這麼一埕。當然也沒埋在土裏。住完石皮弄堂又住工人新村,城廂的地界裏哪有地方給埋呢?因而是塞在布滿灰塵和潮氣的床板底下。在張金離開六川前一晚,張建東把這壇酒給翻出來了,連同寶貝女兒一道鄭重其事地托付給了俞可涵。可惜,這一埕酒開封的時間,並不是張金的出嫁之日,而是她前未婚夫的大喜之日;這一埕酒的用途,也不是洞房花燭前的合巹共飲,而是與另一天涯淪落人的銷愁對酌。光想想都覺得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