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1 / 3)

候是幾點?過了當天夜裏十二點嗎?"我說:"噢,不。是晚上十點吧。"他又問:"那第二天你吃了什麼?"我有點兒不耐煩。講老實話,我不太願意複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說:"當天晚上我睡在那個同學家。第二天早上,同學買了兩個油餅,我吃了一個。上午我隨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請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兒吃,可另一個同學來了,知道我沒什麼著落,硬拉了我去他家,當然吃得還可以。怎麼樣?還有什麼不清楚?"他笑了,說:"你才不是你剛才說的什麼''一天沒吃東西''。你十二點以前吃了一個饅頭,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更何況第二天你的夥食水平不低,平均下來,你兩天的熱量還是可以的。"我說:"你恐怕還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頓在什麼地方,人就特別想到吃,而且,餓得快。"他說:"你家道尚好的時候,有這種精神壓力嗎?恐怕沒有什麼精神需求吧?有,也隻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問他:"你總在說你們、你們,可你是什麼人?"他迅速看著其他地方,隻是不看我,說:"我當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對吃要求得比較實在。唉,不說這些了,你真的不喜歡下棋?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我瞧著他說:"你有什麼憂?"他仍然不看我,"沒有什麼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麼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麵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裏。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裏。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吮淨,拿水把飯盒衝滿,先將上麵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幹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裏,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幹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裏,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裏去摳。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裏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我每看到他吃飯,就回想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終於在一次飯後他小口呷湯時講了這個故事。我因為有過饑餓的經驗,所以特別渲染了故事中的饑餓感覺。他不再喝湯,隻是把飯盒端在嘴邊兒,一動不動地聽我講。我講完了,他呆了許久,凝視著飯盒裏的水,輕輕吸了一口,才很嚴肅地看著我說:"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幹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理解這個人呢?傑......傑什麼?嗯,傑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饑。"我馬上指出傑克·倫敦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他說:"是呀,不管怎麼樣,像你說的,傑克·倫敦後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著根煙,寫些嘲笑饑餓的故事。"我說:"傑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饑餓,他是......"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麼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我隻好苦笑,不再說什麼。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傑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根本不是個吃的故事,那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你不愧為棋呆子。"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於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心裏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就說:"好吧,巴爾紮克的《邦斯舅舅》聽過嗎?"他搖搖頭。我就又好好兒描述一下邦斯舅舅這個老饕。不料他聽完,馬上就說:"這個故事不好,這是一個饞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這個老頭兒若隻是吃而不饞,不會死。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就急忙說:"倒也不是不喜歡。不過洋人總和咱們不一樣,隔著一層。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體靠得舒服一些,說:"從前哪,"笑了笑,又說:"老是他媽從前,可這個故事是我們院兒的五奶奶講的。嗯--老輩子的時候,有這麼一家子,吃喝不愁。糧食一囤一囤的,頓頓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氣了。後來呢,娶了個兒媳婦。那真能幹,就沒說把飯做糊過,不幹不稀,特解飽。可這媳婦,每做一頓飯,必抓出一把米來藏好......"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還不是後來遇了荒年,大家沒飯吃,媳婦把每日攢下的米拿出來,不但自家有了,還分給窮人?"他很驚奇地坐直了,看著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可那米沒有分給別人,五奶奶沒有說分給別人。"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得講,你真是呆子。這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饑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麼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後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並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他說:"什麼《短歌行》?"我說:"那你怎麼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愣了,問:"杜康是什麼?"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後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