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奶奶一個人坐在那裏怔了半天,直到她確定鐵虎已遠離此地,才慢慢的站起來,歎息著喃喃自語:“阿吉,阿吉,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替自己找來的麻煩還不夠?為什麼要替別人找來這麼多麻煩呢?”
廚房後有個破舊的小木屋,木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這就是啞巴廚子的家,雖然肮髒簡陋,對他們說來,卻已無異天堂。
他們勞苦工作了一天後,隻有這裏可以讓他們安安靜靜的躺下來,做他們想做的事。就在這張床上,他們度過了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時光。
她的丈夫雖然粗魯醜陋,他的妻子瘦小幹枯,但是他們卻能盡量使對方歡愉。因為他們都知道隻有這才是自己真正擁有的。他們能有什麼,就盡量享受什麼。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現在他們夫婦就並肩坐在他們的床上,一雙手還在桌上緊緊相握。
看著他們,阿吉心裏在歎息。
——為什麼我就永遠不能過他們這樣的日子?
桌上有三碟小菜,居然還有酒。啞巴指酒瓶,他的妻子道:“這不是好酒,但卻是真的酒,啞巴知道你喜歡喝酒!”
阿吉沒有開口。他的咽喉仿佛已被堵塞,他知道他們過的日子多麼辛勤刻苦,為了這兩瓶酒,他們很可能就要犧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他感激他們對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滴酒都不能沾唇。他了解自己,隻要一開始喝,就可能永無休止,直喝到爛醉為止。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會死在大老板手裏,必死無疑。
啞巴已皺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為什麼不喝?我們的酒雖然不好,至少總不是偷來的。”
她的人看來像是個錐子。阿吉並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丈夫一樣,有一顆充滿了溫暖和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對他們這樣的人,有些事是永遠都無法解釋的。所以他隻有喝。他永遠無法拒絕別人的好意。
看見他幹了一杯,啞巴就笑了,立刻又滿滿的替他倒了一杯,心裏雖然有許多話要說,喉嚨裏卻隻能發出一兩聲短促而嘶啞的聲音。
幸好他還有個久共患難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啞巴想告訴你,你肯喝他的酒,就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當做好朋友,好兄弟!”
阿吉抬頭,他看得出啞巴眼睛裏充滿了對友情的渴望,這杯酒他怎麼能不喝?
啞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滿足的歎了口氣,對他來說,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難得的事,就正如友情一樣。
他喜歡喝酒,卻很少有酒喝,他喜歡朋友,卻從來沒有人將他當做朋友。現在這兩樣他都有了,對人生他已別無所求,隻有滿足和感激。感激生命賜給他的一切。
看見他的樣子,阿吉的喉頭仿佛又被堵塞,隻有再用酒才能衝下去,許多杯酒。
就在這時,韓大奶奶忽然闖了進來,吃驚的瞪著他手裏的空杯:“你又在喝酒?”
阿吉道:“喝了一點!”
韓大奶奶道:“你自己應該知道今天不該喝酒的,為什麼還要喝?”
阿吉道:“因為啞巴是我的朋友。”
韓大奶奶歎了口氣,道:“朋友,朋友一斤能值多少錢?難道比自己的命還珍貴?”
阿吉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將友情看得遠比生命更珍貴。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許許多多有價值的事去充實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剩下的還有多少?韓大奶奶自己也是喝酒的人,她了解一個酒鬼在戒酒多日後再開始喝的情況。在和大老板、鐵虎那樣的人決戰之前,這種情況就足以令人毀滅。她忽然伸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立刻有了醉意,瞪著阿吉:“你知不知道剛才有什麼人來找過你?”
阿吉道:“鐵虎?”
韓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阿吉道:“是個很厲害的人!”
韓大奶奶冷笑道:“不但厲害,而且遠比你想像中還厲害得多!”
阿吉道:“哦?”
韓大奶奶道:“他不但算準了你一定在這裏,而且還猜出了你是誰。”
阿吉道:“我是誰?”
韓大奶奶道:“是個本來已經應該死了的人!”
阿吉神色不變,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韓大奶奶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