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椅子挪近了俠影,臉上慢慢浮出紅色,嘴唇也沒有適才那樣慘白。舉眼瞧瞧俠影,見她已不是那霜冷冰寒的麵孔了,這正是一個進攻的好機會,於是他將手撫著她的肩道:“俠姊!……我就叫他們開飯,不過這麼大的雨……回去路上一定要著涼!如果生病,叫我多疚心,我想請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好不好?”

俠影聽了這話,又是暗暗心驚,她真覺得猜不透他的心,難道他還誤會對他有什麼好感嗎?……人真是可怕的自私的蟲子,隻要滿足自己的欲望,再不管別人的難堪。……這屋子裏的空氣,真緊張,若果不立刻衝出這重圍,就許會發生意外的事情。因此站起來含怒道:“我不吃飯立刻就走。”說完就奔到床旁去按電鈴,叫茶房雇車,誰知慌忙中偏偏按錯機鈕,倒將屋裏的電燈按滅了。黑暗中,那少年軍官如獰惡的魔鬼般,將她攔腰摟住,在她頰上一吻。她急得發了昏,一壁掙紮一壁戰栗著威嚇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嚷了。”這句話才把他從欲海裏提了出來,鬆了手坐在一旁獰笑。她忙將電燈擰亮,含淚麵壁坐著。少年軍官紅著臉,向她陪禮道:“實在對不住!……不過我實在愛你;……以後再不敢了!……我現在就叫他們開飯,回頭雇汽車送你回去。”她聽了這話隻得勉強忍氣吞聲的坐著。

窗外的風雨,依然沒有停止,他們默默的坐著。她是什麼都不願意說。他呢,是什麼話都不敢說。沉默了許久,他更忍不住,輕輕的歎息道:“俠姊!我記得從前有一次開會的時候,你冒著大雪,到我們學校來,頸子上圍著一個大狐皮,手拿著白羔皮的手籠,襯著一件黑皺紗皮袍,含著微笑,坐在我們課堂的書桌上;那一副天真柔和的神氣,直到如今還是極顯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隻要我一閉眼就可以仿佛到……唉!俠姊!你那時候對人多麼親切,但是你現在為什麼這麼冷酷嚴厲呢?……可恨我那時候純粹是個小孩子,不懂得交際,而且膽子太小,後來我常常後悔……為什麼愛你,而不敢對你表示,所以才弄到失敗。如果那時敢把你擁抱著一吻,安知你不是我的!……俠姊!難道你就忍心不使我……”

“別胡說了吧!天下講戀愛的人,就沒有象你這樣的講法。”

“對付女子非如此不可,她們是要人強迫才有趣味的……”

“這到是創論!”俠影冷笑著說,由不得一股不平之氣,直衝上來。她覺得一切的男人沒有不蔑視女性的,但是麵子上還能尊女性如皇後,骨子裏是什麼?不過玩具罷了。這位少年軍官蔑視女性的色彩更濃厚,當麵竟敢說這種無禮的話,不覺發恨道:“野蠻的東西!……象你這種淺薄的人,也配講戀愛,可惜了神聖的名辭,被你們糟蹋得可憐!……你要知道,戀愛是雙方靈感上的交融,難道是擁抱著一吻,就算成功了嗎?虧你還自誇,你很能交際,連女子的心理都不懂。”

“哦!那裏的話,女子……女子的心理我算是懂得多啦。她們所喜歡的男人,臉子漂亮還是第二件事,第一要揮金如土,體格強健,不瞞你說,在八年前我雖然失敗了,但是現在我確有把握呢!我在上海的時候,不時在愛美社表演跳舞和劍術,那些年青的姑娘,對我傾倒得簡直要發狂,比那蝴蝶逐著玫瑰花兒,還要迷醉呢,可惜沒有機會使你看見。俠姊!你不知道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打扮得好象希臘的古騎士,手裏握著裝金琢玉的寶劍,劍鋒的光芒好象秋水,好象晨霜,在萬顆星般的燈光之下舞弄,閃出奇異的光彩,那一種壯烈而優美的情態,使得環繞台下的少女和青年深深的迷醉了。她們滿麵嬌紅,兩眼柔媚的望著我。唉!我真沒法描摹那一般滋味呢。等到我下了舞台時,我的衣襟上插滿鮮花,許多嬌美的姑娘向我微笑,她們都希望能和我作朋友……你想,我能傾倒那些交際場中的名星,我豈是不懂女子心理!隻是我卻有點捉摸不住你這位女作家的心理罷了。”

俠影聽他描述到深酣的時候,心靈深處也有些躍躍蕩動,不過太暫時了,不久依然平靜無波,並且覺得人類的虛誇,和趨重形式,這位少年軍官,又是唯一無二的代表了。他好象叢莽裏的有花斑的毒蛇,故意弄出迷人的手段,使人入殼。因此把他適才似乎能動人的一席話,完全毀滅了,一切美的幻影之後都露著卑鄙滑稽的麵孔,她接著他的話說道:

“所以你應當明白,人類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都如你所想的那麼醜惡……你絕不能以對待一般女子的花樣來對待我……如果如此,你將要錯到底了。”

“唉!俠姊!請你不要氣,我懇切的求你聽我可憐——或者你認為愚癡,甚至於認為虛狂——的伸訴,真的!我敢對天發誓,我對於一切的女子,雖然有些不應當……就是你所說的蔑視。但是我自從認識你以後,的確一直在愛著你,極熱烈的愛著你,無論什麼時候,也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想著你。可是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著我的,對不對?”在他問這一句話的意思,自然滿望她的回答是“不對”,或者是“那裏的話呢”,不過結果她隻“哼!”了一聲。他覺得有些失望了,但是仍然鼓著勇氣說道:

“後來我聽見你和人結婚了,我當時就仿佛被人摔在無底深淵裏,那裏邊的冰棱如劍般的刺著我的心。經過了這一次傷心之後,我就到南方過漂流的生活,但是每當月夜或清晨時,我總是想起你來,就寫信給你。但是不知道你的住址,往往寫好之後用火燒了,希望你能在夢裏看見,但是你絕沒有回信來……咳!俠姊,這次你知道我為什麼北來,唯一的使命,就是來看你,來安慰你,使你忘記一切的悲愁,不要常常憶念著已死的他,而苦壞了你的身體。俠姊!我相信你是偉大的,將來必能有一番大事業的……一定可以在曆史上留個痕跡。但是第一不要忘了使你的身體強健……所以必須放開心腸尋求快樂……至少總得有一個親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