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她們去吧!”張沁珠答應著退出來,跟著我們上了樓梯,沒有走多遠,就到了二十五號房的門口。張淑芳把門推開,讓沁珠進去。沁珠看見這屋子是長方形的,兩旁整整齊齊擺了四張木床,靠窗戶右邊那一架空著;其餘那三架都鋪著一色的白被單,上麵放著洋式的大枕頭。有的上麵繡著英文字,有的是十字布挑成的玫瑰花。
“請坐吧,張姊姊!”淑芳向沁珠招呼,同時又向我說道:“素文,請你下去叫老王到門房把張姊姊的行李送到這裏來。”
我便邀著秀貞同去,我們兩人一同走,一麵談話,秀貞說:“素文,你覺得張沁珠怎樣?”
我說:“長的也沒有什麼特別漂亮,隻是她那一對似蹙非蹙的眉毛和一對好像老含著淚水的眼睛,怪招人喜歡的,是不是?”
“對了!我也是這樣說,不過我更愛她的風度,真是有一股俏皮勁。”
我們談著已來到號房,老王正在那裏閉著眼睛打盹呢!我們大聲一嚷,把他嚇得跳了起來,揉著眼睛問道:“你們找哪一位?”
秀貞和我都不禁笑道:“你還在做夢吧,我們找誰!——就是找你!”
老王這時已經認出我們來,說道:“原來是楊小姐和王小姐嗬。”
“對了,你把新來的張沁珠小姐的行李,扛到樓上二十五號去,快點!”我們交代完,就先跑回來了。不久老王就扛著行李進來了,他累得發喘,沿著褐黑色的兩頰流了兩道汗水,他將行李放在地上,並將鋪蓋卷的繩子打開,站起來道:“小姐們還有什麼事嗎?”
“沒事了,你去吧!”秀貞性急地叫著。淑芳含笑點頭道:
“你怎麼還是這個脾氣,”同時叫道:“老王慢著,你把這蚊帳給掛上。”老王爬上床去掛帳子。隻見秀貞把鼻子向上聳了聳,兩個深黑而活潑的眼球向四圍一掃,憨態十分,惹得我們都大笑起來。沁珠走過去握著她的手道:“你真有意思!”淑芳接言道:“張姐姐,你不知道她是我們一級裏的有名的小皮猴。”
“別瞎說了!”秀貞叫道:“張姐姐,你不用聽淑芳姊的話,她是我們級裏出名賢慧的薛寶釵。”
沁珠笑道:“你們竟玩起這一套來,那麼誰是林黛玉呢?”
淑芳和秀貞都指著我笑道:“這不是嗎?”我自然給她們一個滑稽的鬼臉看。大家笑著,已把沁珠的東西整理好。於是我們就一同下樓去參觀全校的布置,我們先繞著走廊走了一周,那一排的屋子,全是學生自修室和寢室,沒有什麼看頭,出了走廊的小門,便是一塊廣闊的空場,那裏設置著浪木,秋千,籃球架子和種種的運動器具。在廣場的對麵就是一間雄偉莊嚴的大禮堂,四麵都裝著玻璃窗,由窗子外可以看見裏麵一排排的椅子和莊嚴的講台。再看四麵的牆上掛著許多名人哲士的肖像,正中那麵懸著一塊白底金字的大匾額,寫的是:“忠信篤敬”四個隸字;這是本校的校訓。穿過禮堂的廊子,另外有一個月亮門,那是通學校園的路,裏麵砌著三角形的,梅花式的,半月形的種種花池,種著各式的花草,圍著學校園有一道很寬的走廊,漆著碧綠的顏色,非常清雅。我們在學校園玩了很久,才去看講堂——那位置是在操場的前麵,一座新蓋的大樓房,上下共分十二個講堂。我們先到體育科去,後來又到國文科去。它們的形式大約相同。沒有什麼意思,我們沒有多耽擱,就離開這裏。越過一個空院子,看見一個八角形的門,沿著門攀了碧綠的爬牆虎,我們走進去,隻見裏麵另有一種幽雅清靜的趣味。不但花草長得格外茂盛,還有幾十根珍奇的翠竹,原來這是學校特設的病人療養院。在竹子後麵有五間潔淨的病房,還有一位神氣很和藹的女看護,沁珠最喜歡這個地方。離竹屏不遠還有一座荼架。這時,花已開殘,隻有綠森森的葉子,偶爾還綴著一兩朵殘花,在花架旁邊,放著一張椅子,我們就在這裏坐了很久。自然,那時我們比現在更天真。我們談到鬼,談到神仙,有時也談到愛情小說。不過我們都太沒有經驗,無論談到哪一種問題,都好像雲彩走過天空,永遠不留什麼痕跡,等到我們聽見吃飯的鍾聲響了,才離開這裏到飯廳去,那是一間極大的廳堂,在寢室後麵。裏麵擺了五十張八仙桌,每桌上八個人,我們四個人找了靠窗邊的桌子坐下,等了一會,又來了四個不很熟識的同學。我們沉默著把飯吃完,便各自分散了。
晚上自修的時間,我去看沁珠,她正在低頭默想,桌上放著兩封信,一封是寄到她家裏去的。還有一封寫著:“西安公寓五號伍念秋先生。”
我走進去時,她似乎沒有想到,抬頭見了我時,她“嗬”了一聲,說道:“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學監先生呢!”
我便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聽了這話,眼圈有點發紅,簡直要哭了,我便拉她出來說:“今晚還沒有正式上自修課。我們出去走走,沒有什麼關係。”
她點點頭,把信放在抽屜裏,便同我出來了;那夜月色很好,天氣又不涼不熱。我們便信步走到療養院的小花園裏去。景致更比白天好了;清皎的月光,把翠竹的影子照在牆上,那竹影隨著夜風輕輕地擺動,使人疑畫疑真;至於那些疏疏密密的花草,也依樣的被月光映出活潑鮮明的影子,在那園子的地上。
我們坐在白天坐過的那張長椅子上,沁珠像是很不快活,她默默地望著多星點的蒼空,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由得心裏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惆悵,後來忽聽沁珠低吟道:“東望故園路茫茫!”
“沁珠,你大約是害了思鄉病吧?”我忍不住這樣問她。她點點頭並不回答什麼,但是晶瑩的淚點從她眼角滾落到衣襟上了。我連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這隻不過是暫時的別離,三四個月後就放年假,到那時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沁珠歎息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形——我並不是離不開家,不過你知道我的父親太老了……在我將要離開他的頭一天,我們全聚在我母親房裏談話,他用悲涼的眼睛望著我歎息道:‘我年紀老了,脫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還穿得上不?!’的確,我父親是老了,他已經七十歲,頭發全落淨,胸前一部二尺長的胡須,完全白了,白得像銀子般。我每逢看見他,心裏就不免發緊,我知道這可怕的一天,不會很久就必定要來的。但是素文,你應該知道,他是我們家裏惟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這個光明失掉了,我們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圍……”她說到這裏,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著問道:“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