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母親,哥哥,嫂嫂,侄女兒。”

“哥哥多大年紀了?”

“今年三十二歲。”

“那不是已經可以代替你父親來擔負家庭的責任嗎?”

“唉!事實不是那樣簡單。你猜我母親今年多大年紀?……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八歲吧!我父親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歲,這不是相差得太多嗎?不過我母親是續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難做的就是繼母。雖然我母親待他也和我一樣,但是他們之間的一種必然的隔閡,是很難打破的。所以家庭間時常有不可說的暗愁籠罩著。至於嫂嫂呢,關係又更差著一層,所以平常對於我母親的關切,也隻是麵子事。有時也有些小衝突,不免使我母親傷心。不過有父親周旋其間,同時又有我在身旁,給她些安慰,總算還過得很好。現在呢,我是離她這樣遠,父親又是那樣大的年紀,真像是將要焚盡的綠蠟……”

沁珠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她麵色慘白,映著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經雨的慘白梨花,我由不得將手放在她的肩上——雖然我個子年齡都還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撫慰著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著說道:

“當時我聽了我父親所說的話,同時又想到家裏的情形,我便決意打消到北京來求學的念頭。我說:

‘父親!讓我在家伴著你吧;北京我不願意去了。’父親聽了我這話,雖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動;但他到底鎮定了一時的悲感。他含著慈悲的笑容說道:‘唉!珠兒你不要灰心!古人說過:“先意承誌,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讀了些書,雖然沒得到什麼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現在我老了很盼望後代子孫中有能繼我的遺誌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個男孩,當然我應當厚望他。不過他天生對於學問無緣。——而你雖然是個女孩,難得你自小喜歡讀書,而且對於文學也很有興趣,所以我便決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學畢業時,我就想著叫你到北京去升學。而你母親覺得你太年輕不放心,也就沒有提起。現在難得你自己有這個誌願,你想我多少高興!……至於我雖然老了,但精神還很健旺,一時不會就有什麼變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隻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歡了。

“父親說了這些話,我也沒話可答。隻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對我的仁慈。不過我卻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淚。父親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來,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陽離下山還有些時候,他便轉身對我說:‘我今天打算到後山看看,珠兒同我去吧!’

‘怎麼又要到後山去嗎?’我母親焦急地說:‘你的身子這兩天才健旺些,我瞧還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頭心裏又不痛快!並且珠兒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

‘唉!’我父親歎息了一聲說:‘我正是因為珠兒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們去了就來,我決不會不痛快,人生自古誰無死,況且我已經活到七十歲了,還有什麼不足?’我父親說話的時候,兩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窺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親見攔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兒,回到自己屋裏去了,不用說,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淚。我同父親上了竹轎,這時太陽已從樹梢頭移開,西方的山上,橫亙著五色的霞彩,美麗嬌俏的山花,在殘陽影裏輕輕地點頭。我們兩頂竹轎在山腰裏停下來,我扶著他向那栽有鬆柏樹的墳園裏去,晚涼的微風從花叢裏帶來了馥鬱的野花香,拂著老人胸前那部銀須。同時聽見鬆濤激壯的響著,如同海上的悲歌。

“沒有多少時候,我們已走近墳園的園牆外了。隻見那石門的廣額,新刻著幾個半紅色的隸字:‘張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親筆。我們站在那裏,差不多兩分鍾的光景,我父親在注視那幾個字以後,轉身向我說:‘這幾個字寫得軟了,可是我不願意求別人寫;我覺得一個人能在他活著的時候,安安詳詳為自己安排身後事,那種心情是值得珍貴的——生與死是一個絕大的關頭,但能順從自然,不因生喜,不為死懼,便可算得達人了。……並且珠兒你看這一帶的山勢,峰巒幽秀,遠遠望過去一股氤氳的瑞氣,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這便是我百年後的歸宿地;……聽說石壙已經砌好了,我們過去看看。’

“他老人家說著站了起來,我們慢慢地走向石壙邊去,隻見那壙縱橫一丈多,裏麵全用一色水磨磚砌成的,很整齊,壙前一個石龜,駝著一塊一丈高的石碑,隻是還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麵安放著石頭的長方形的祭桌和幾張圓形的石凳。我父親坐在正中的那張圓椅上,望著對山沉默無言。我獨自又繞著石壙看了一周,心裏陡然覺得驚怕起來。仿佛那石壙裏有一股幽暗的黑煙浮蕩著,許多幽靈都在低低地歎息。——它們藏在生與死的界碑後麵,在偷窺那位坐在石凳上,衰邁顫抖的老人的身體,恰像風中的白色蔓陀羅花,不久就要低垂著頭,和世界的一切分別了。咳!‘死,是怎樣的殘苛的名辭嗬!’我不禁小聲地咒詛著,父親的眼光射到我這邊來。

“這時日色漸漸邁過後山的頂峰,沉到地平線下麵去了。剩下些光影的餘輝,淡淡地漾在淺藍色的天空裏,成群的蝙蝠開始飛出屋隙的巢窠,向灰暗色的帷幕下盤旋。分投四野覓食的群鳥,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裏的墳園,在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膽怯地扶著父親,找到歇在山腰的轎夫,一同乘轎回來。

“第二早晨,我便同我父親的學生伍念秋結伴坐火車走了。可是深鏤心頭種種的傷痕,至今不能平複。今夜寫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沒意思嗬!”

我聽了沁珠的一段悲涼的述說,當然是同情她,不過,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我的家鄉遠在貴州,雖然父母都沒有了,可是還有一個比我小的弟弟,現在正不知道怎樣。我想到這裏,眼淚也不由流了下來。我同沁珠互相倚靠著哭了一場,那時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學們早已睡熟,我們兩人有些膽怯,才穿過幽深的樹影,回到寢室去。——這便是我同沁珠訂交的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