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回學校去,上了一堂的文學史,不過十一點我便吃了午飯,飯後就睡了,一直到七點鍾我才到沁珠那裏,曹今天可夠疲倦了,所以見我來後,他稍微把藥料理後也就走了。我這一夜仍然是看小說度過。

這樣經過一個星期,沁珠身上的猩紅點,漸漸焦萎了。大夫告訴我們已經出了危險期,現在隻要好好地調養,不久就可以複原的。我們聽了這個好消息,一顆緊張的心放下來了。但同時也感到了連日的辛苦;我又遇到學校裏的月考期近,要忙著預備功課,所以當天我將一切的事情囑托了曹,便匆匆回學校去。

沁珠現在的病已經好了大半,隻是身體還非常疲弱,曹照例每天早晨就來伴著她,當沁珠精神稍好的時候,曹便讀詩歌或有趣的故事給她聽,這種溫存,體貼,使沁珠不知不覺動搖了她一向處世的態度。

有一天清晨,天氣非常晴朗,耀人眼目的陽光,射在窗前的翠綠的碧紗幔上。沁珠醒時,看著這種明淨的天容,和聽見活躍鳥兒的歌唱。她很想坐起來。正在這個時候,隻見曹手裏拿著一束插枝的丹桂,含笑走進房來。沁珠連忙叫道:“呀,好香的花兒!”曹將花插在小幾上的白玉瓶裏,柔和地問道:“怎麼樣,今天覺得好些嗎?”

沁珠點頭道:“好些了,但是子卿你這些時候太累了!”——這是曹頭一次聽見沁珠這樣親熱地稱呼他,使他禁不住心跳了。他走近沁珠床前,用手撫摸那垂在沁珠兩肩的柔發說:“這一病又瘦了許多呢!”

“唉!子卿,瘦又算得什麼,人生的路程步步是艱難的嗬;隻是累了你和素文,常常使我不安!”曹似乎受了很深的感觸,含著滿眶的清淚說道:“珠,你不應當這樣說,你知道我看護你,絕不是單為了你,我隻是為我自己的興趣而努力罷了。珠!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靈台的方寸地,才是我所希望的歸宿地嗬;自然這也許隻是我的私心。不過……”子卿說到這裏頓住了,隻低著頭注視他自己的手指紋。

沁珠黯然地翻過身去,一顆顆的熱淚如瀉般地滴在枕頭布上了。子卿看見她兩肩微微地聳動,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頭淒楚,也悄悄地流著淚。王媽的腳步聲走近窗下時,子卿才忙拭幹眼淚,裝作替沁珠收拾書桌,低頭忙亂著。

王媽手裏托著一個白鎳的鍋子走進來,一麵笑向子卿道:“曹先生吃過早飯了嗎?”她將小鍋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麵前輕輕喊道:“張先生喝點蓮子粥嗎?”沁珠應了一聲轉過臉來,同時向子卿道:“你吃點吧,這是我昨晚特意告訴王媽買的新鮮蓮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壞。”子卿聽了這話,就把小鍋的蓋子掀開,果然有一股清香衝出來。這時王媽已經把粥盛好,他們吃過後,沁珠要起來坐坐,子卿將許多棉被墊在床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一股桂花的清香,從微風中吹過來,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麵微微歎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風……這一場病幾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負了!”

“但是,現在已經好了,還不快樂嗎?眼看又到結冰的時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該顯顯你的好身子呢!……”

“唉!說起這些玩藝來,又由不得我要傷心!子卿你知道,一個人弄到非熱鬧不能生活,她的內心是怎樣的可慘!這幾個月以來,我差不多無時無刻不是用這種的辛辣的刺激來麻木我的靈魂。……可是一般人還以為我是個毫無心腸的浪漫女子;哪裏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後,是藏著不可告人的損傷呢?……世界固然是廣博無邊,然而人心卻是非常窄狹的嗬!”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極興奮的狀態中,在她微微泛紅的兩頰上,漾著點點的淚光,曹雖極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樣措辭恰當,隻怔怔地望著她,在許久的沉默中,隻有陣陣悲瑟的秋風,是占據了這刹那的心境。

“唉!沁珠!”曹最後這樣說:“你的心傷,雖然是不容易醫治的,不過倘使天地間還有一個人,他願用他的全心來填補這個缺陷,難道你還忍心拒絕他嗎?”

“嗬,恐怕天地間就不會有這樣的人,子卿實在不騙你,我現在不敢懷任何種的奢望,對於這個世界的人類,我已經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淺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東西了!”

“自然,你這些話也有你的根據點,不過你總不應當懷疑人間還有純潔的同情吧?——那是比什麼東西都可靠,都偉大呢!唉……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