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曹升嗬,大少爺出去這幾年竟不認得了嗎?”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爺太太都健旺嗎?”
“都很好,少爺快進去吧,可憐兩位老人家常常念著少爺呢!”
我聽了這話心裏禁不住一酸,默然跟著曹升到上房見過久別的父親和母親。唉!這兩位老人都已是兩鬢如霜了,隻是精神還好,不然使我這不孝的遊子,更不知置身何地了。父母對這遠道歸來的兒子,露著非常驚喜的麵容,但同時也有些悵惘!
同父母談了些家常,母親便說:“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說,你的妻子,她也夠可憐了,你們結婚七八年,恐怕她還沒記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我聽了這話,心裏陡然覺得有些難過,我們雖是七八年的夫妻,實際上相聚的時候最多不過四個月,而且這四個月中,我整整病了三個多月呢?總而言之,這是舊式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從母親房裏出來,看見院子裏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圓圓的麵孔,一雙黑漆的眼睛,含著驚奇的神氣向我望著,隻聽母親喊道:“娟兒,爸爸回來了,還不過來看看!”“爸……爸……”女孩兒含羞地喊了一聲,我被她這無瑕的聲音打動了心弦,仿佛才從夢裏醒來,不禁又喜又悲,走近去握住她的小手,我的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我拉著娟兒的手一同走到我自己住的院子裏,隻見由上房走出一個容顏憔悴的少婦,她手裏正抱著一包裁剪的衣服;她抬頭看見我,最初像受了一驚,但立即她似乎已認出是我。同時娟兒又叫道:“媽媽,爸爸回來了!”她聽了這話反低了頭,一種幽怨的情懷,都在默默不語中表示出來。我竟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晚上家裏備了團圓宴,在席間,父母和我談到我出外七八年家裏種種的變故,這其間最使我傷心的是小弟弟的死,母親幾乎放聲哭了出來。大家都是酸楚著把飯吃完。妻呢,她始終都隻是靜默著。當然我有些對她不起,不過我也是這些不幸壓迫下的犧牲者呢!
深夜我回到自己房裏,見一切陳設仍是她嫁時的東西,隻不過顏色陳舊了些。她見我進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淡然地說道:“要洗臉嗎?”
“不,我已經在外麵洗過了。”
她不再說什麼,仍舊默然坐在椅子上。
“怎麼樣?……你這幾年過得好嗎?”我這樣問她,她還是不說什麼,隻含著一包眼淚,懶懶地向我望了一下。
“我們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為我的生活,不安定,漂泊,而你又不是能同我相共的人,最後,隻是耽誤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為彼此幸福計,還是離婚的好……你以為怎麼樣?”我這個問題提出後,我本想著有一場重大變化,但事實呢,真出我之所料。最初她默默地聽著,不憤怒不驚奇,停了些時,她才歎了一口氣道:“唉!離婚,我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她說到這一句上,眼淚還是禁不住滴了下來。
“你既是早已料到,那就更好了。那麼你同意不呢?”
“我自己命苦,碰到這樣的事情,叫我有什麼話說,你要怎麼辦便怎麼辦好了,何必問我呢?”
“唉,你又何必這樣說。現在的世界,婚姻重自由,倘使兩方都認為不幸福,盡可以提出離婚,各人再去找各的路,這是很正當的事情,又有什麼命苦不命苦?”
“自然,我是不懂得那些大道理的,隻是一個女人既已嫁了丈夫,就打算跟他一生,現在我們離婚,被鄉裏親戚知道了,不知他們要怎樣議論譏笑了!”
“唉!他們都是舊禮教的俘虜,頭腦太舊了,這種人的意見也值得尊重嗎?他們也配議論和譏笑我們嗎?……”
“唉!”她不再說什麼,隻黯然長歎著。
後來我提出離婚具體的辦法,我自動地把我項下應得的田產給她五十畝,作為她養贍之資,她似乎還滿意,後來提到娟兒,她想帶走,但父母都不肯,我也不願意,因為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對於孩子的教育是不夠資格的——這一件事使她很傷心,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最後她雖勉強同意了,但她回娘家時,很痛切地怨恨著我,連最後的一眼都不肯看我,這一刹那間,我沒有理由地滴下淚來,不知是憐憫還是自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