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被電話鈴聲驚醒後,心裏禁不住怦怦跳動,想著廬隱或不致有什麼變化罷,接著電話,果然是李君從醫院打來的,說廬隱的開刀手術已於昨晚一時安然過去,現在無恙,我的心裏才如釋重負一般平穩下來!午後下辦公室後又同怡一道去看她。據醫生說,開刀後不發熱算是比較好的現象,第三次是接血,如接血後的反應仍不發熱,就大致有救。李君並告訴我們已由他、阿姨及三個娘姨取血來驗過,五人中他和葉媽金媽三人的血都可用,最後決定取金媽一人的,預計取二百五十個CC。因為手續繁重,預備的時間也就不少,我們未等接血即帶著她的小的孩子囝囝回家(兩日來她都在我家暫住)。
第六日上午從李君的電話中知道廬隱的血管已將幹枯,僅接過一百四十個CC,而且有點發熱,病象似不甚佳,立時又使我心裏緊張萬分!午後電詢李君,據說早上的現象實在不大好,不過午後大便一次又不發熱了,大概不致成問題,於是我們的熱望又在腦子裏活躍著。
第七日,即十三日的早晨還不到五點鍾的時候,電話鈴很急迫地響著,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來!李君說昨晚廬隱的病象又壞了,她要看她的兩個孩子,請怡趕緊把小囝囝帶去,同時請通知大傑將寶寶也帶去,可憐那天真爛漫的小囝囝在熟睡中被奶媽抱起來穿衣洗臉,她仍莫名其妙的的達達地跑到我房裏來非常可愛的叫我一聲,當時我心裏忽然酸痛起來,忍不住要流出眼淚來了!怡將囝囝帶走後,我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悵惘。
九時後還不得怡的電話,萬分不安,乃電醫院詢李君;他說廬隱仍很危險,我無話可說,隻得將電話掛了。十一時同怡出去為一個朋友的小孩拍照(預先約好的),十二時許怡出去赴宴,我獨自歸來,到弄堂門口遇著母親正向外麵忙走,她說,“回來了呀!你們走後,電話不停地打來……”我知道廬隱大概不好了,趕緊打電話去醫院,進去正忙著翻電話簿準備打電話去各菜館詢問時,輝群來電話說:“舒先生不在家嗎!請告訴他,他回來時若在一點鍾前去醫院,一點鍾後就直接去中國殯儀館好了。”我隻問了一句“是中國殯館嗎?”就軟弱地將電話掛上!憑著電話簿的指示,撥東亞,新亞各酒樓,不知搖了若幹次數終不曾找著怡。隻恨我事前不曾把他宴會的地點問得清楚:不得已惟有如死囚待決般地躺在沙發上等待怡之自動歸來!同時廬隱的一切和我對她死的感想都如電影般地在我的腦子裏回旋著。午後二時怡歸,立即去大傑家及中國殯儀館與大傑唯建共商後事。十四日下午四時,廬隱就在基督教儀式之下安然入殮了。
廬隱和我們同居將近兩年,從平日的談話中,我知道她的身世非常可憐:因為父母的偏愛,常常受著兄弟姊妹間不平等的待遇,就是日常衣服也很少專為她添置,而常常穿姊妹們穿過的東西;姊妹間若有爭吵,她更隻有受責罰的。後來父母亡故,學費無人負擔,致師範畢業後即中途廢學,全賴自己努力在各地教書,有了相當的積蓄始能升入女高師繼續求學。“五四”運動後,她雖在文壇上有所表現,但她和郭夢良結婚後所遭遇的不幸,直到和李唯建認識前數年間生活的掙紮,都使她的精神苦痛不堪。與李君同居後,生活漸上軌道,對於女兒和自身也有了計劃;滿擬後半生好好地過活,不料命運之神竟不許她如願。
據我的觀察廬隱的性情是剛強的,很帶幾分男性,而她的生活態度則似浪漫而實謹嚴:她高興的時候,回力球可以每晚去賭;麻雀牌可以四圈八圈以至於二十圈的不停地打下去;喝酒可以喝得一個“酩酊大醉”;別人的東西拿來用了再說,自己的東西也拿去用了“拉倒”;對於家庭瑣事素來不大管理,故從表麵上看來似乎是有點浪漫。但這隻是她生活的一方麵,也就是她之所以異於人的地方,因為她是一個落落大方不拘小節的人。嚴格地說起來,她日常生活是頗為嚴謹而有規律;對於學生們的功課非迫不得已不任意請假;課餘餘暇,除偶爾打牌,或談天散步而外,總是繼續她的寫作,從不因兒女家室之累而放棄她的事業。
廬隱在文壇上的貢獻如何,我因自己文學素養甚淺,不敢有所論評,然而就已往的事績看來,她在文壇上所得到的地位,完全是她個人從艱苦的奮鬥中得來的。她那剛強的意誌和奮鬥的精神,實可資人模範。不料這天賜與女子的殘酷的生產責任,竟使她於悲慘的苦痛聲中死於庸醫之手!這豈獨是我們朋友的不幸,社會上少了一個有膽量有毅力的奮鬥人才,實在是一種重大的損失!
現在廬隱是死了!她給我們的“紀念品”竟成為永久的紀念,“每飯不忘”的回味,真是夠我去領嚐了!
二十三年五月三十日(原載《文學》三卷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