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傑二十七歲當連長,那時她剛結婚。連裏的戰士說,連長二十六歲那年最漂亮,那時她剛戀愛,臉色滋潤,白裏透紅,充滿青春朝氣,皮膚細嫩得仿佛一掐便會出血。可是當連長才兩年,臉上的光澤全沒了,臉蛋蒼白消瘦憔悴,下眼窩始終被黑影籠罩著,細紋悄悄爬上額頭、眼角。戰士們說,連長,你瘦了。以前的同年兵,偶爾到基地開會遇見她,都驚訝地說,路傑,你怎麼看上去這麼累,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然後誇張地說,大美人怎麼被折騰成這樣子。路傑明白她們在說她老。路傑心裏很難過,仿佛翻了一瓶辣醋,一拱一拱地湧。有什麼比女人未老先衰還讓人悲傷呢?偶爾路傑會坐在鏡子前,長久地盯著鏡中的那張臉,仿佛自己都不認識了。這時,路傑會靜靜地想,現在稍微有點姿色的姑娘都可以把青春飯吃得滋潤張揚,會吃出別墅和寶馬,而她,一個軍中之花的生活實在過得有些不像樣子。但路傑很快就打消了這想法。既然來當兵了,就是過這樣的生活。誰讓你考大學時那麼衝動地要考海軍大學呢?誰讓你那時那麼迷戀那個海軍中尉呢?誰又讓你放棄那麼多有錢有前途的先生而選擇現在的丈夫的呢?丈夫心疼她,老是因她回家晚訓她:連裏的事你不會少管點?你看你臉色都成什麼樣了!路傑眼裏立刻湧上淚。丈夫便不再說什麼。路傑心裏明白,一百多人的女兵連,她連長不上點心會出事情的,女兵出事是通天的,其他單位不是有肚子鼓起來的嗎?她可不想自己連裏出這種事。要不她這張臉往哪擱呀!她情願自己人瘦點、老點。盡管心裏難受,但若連裏女兵出了事她心裏更難受。誰讓她是省“三八”紅旗手呀!
這星期不是她值班。早上才五點半,路傑就起來,睡夢中丈夫被吵醒,迷糊地問她怎麼回事,她說要出操。你不值班還去?丈夫猛地睜大眼,有些惱怒地責問。她沒回答,顧自穿衣。她能不去嗎?指導員孩子才幾個月,副連長已懷孕。她套上羊毛衫,匆匆刷牙洗臉,梳理一下睡亂的頭發,然後抹了淡色唇膏,擦了些玉蘭油。做完之後,路傑回到床邊,吻丈夫,說:
“你再睡會兒,別忘了喝牛奶。”
木梯上響起一串橐橐聲。
她騎著自行車,春風吹拂著她的秀發。春天的早晨有些暗,昏朦的路燈,迷人而富有詩意,路旁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瑟瑟作響。路傑心裏有些湧動。她和她丈夫在這種環境中度過了太多的時間,他們的腳印鋪滿了這條廣靈路。在那些花園裏,丈夫曾經那麼浪漫地向她背誦過許多詩,有普希金的,丁尼生的,有聶魯達的,還有丈夫自己寫的。那時路傑是多麼感動和幸福呀!這條路上使他們產生了太多的浪漫和太多的愛情。路傑就是因為在這條路上產生了太多的愛情,才放棄了許多追求者而選擇了丈夫。盡管現在生活得不富有,但路傑一直認為擁有真正浪漫的愛情比富有更重要。現在,路傑越來越擔心丈夫對她感情的變異,她在一篇小說中看到一句話:男人永遠不會安住春心,尤其是在女人開始退化的時候,女人隻有靠自己的魅力把握住他。當時,她還沒戀愛不在意,很快就忘了。當上次偶遇的那個同年兵瞪大眼睛暗示她老時,路傑猛然想起這句話。她仔細觀察丈夫對她的一切。丈夫也說她老,可感情卻依舊。
路傑看了表,快六點了。路傑加勁蹬了幾下。陸陸續續碰到些去出操的機關幹部。路傑應付著幾個男軍官的調侃。路傑到達女兵連的大樓時,軍號悠揚的前奏剛剛響起,已經稀疏站著幾個女兵,都是些新兵。幾個新兵看到連長來了,立刻靠腿立正。她們對路傑說連長早。就是新兵自覺。路傑這麼想著邊停車邊看著她們。史豔豔還拿著電話號本在背。這是新兵的第一關。路傑看了心裏很受用,心想,連裏多些這樣的兵她就輕鬆多了。
路傑急急地跑上樓。剛上樓,副連長挺著大肚子說你來了。路傑笑笑,說,你是名副其實的艇長了,然後在樓道裏吹起集合哨。戰士們聽到這哨聲就知道是連長來了,迅速從各自宿舍出來,跑步下樓。路傑疾步查了一遍宿舍,在七班,王敏敏還沒起床。
“敏敏,不舒服啦?”
“倒黴了。”
路傑一陣惱怒,但她克製住:
“你一個月來兩次呀。”
王敏敏臉紅。
“快起來出操去!”
今天是出大操,司令部參謀長親自點名。路傑把隊伍帶到時,已有兩個連隊到了。路傑把隊伍帶到指定地方,向總值班員報告人數。各連隊陸續到了。司令部和後勤部機關最後到。隊伍帶到時,參謀長誇張地抬起左手看了看表,遲到六分鍾。參謀長表情嚴厲,一動不動,猛地開腔道:遲到六分鍾,戰爭年代是要死人的!要是戰役失敗了,是要殺頭的,剛搞了四個教育,重點就是提高工作幹勁和作風紀律,可是你們卻還是這樣!下操後,每個處把沒到操和遲到的幹部名單報給我。參謀長把機關好一頓訓,然後講了點名的內容,主要是海軍首長最近要來檢查,要各單位把工作做好,迎接檢查。
點完名,各單位跑步帶回。帶到宿舍樓解散前,路傑說:
“海軍到基地檢查,我們女兵連是首當其衝的,大家要嚴格按照內務條例把內務衛生搞好,尤其別忘了把內務櫃好好整理一下,這是個死角,但是我們要準備好。女兵連是基地的門麵,大家要為我們連隊的榮譽基地的榮譽負責。解散!”
回到宿舍,副連長說:
“昨晚政治處楊幹事來打招呼,說王敏敏家裏有事,讓她回去幾天。”
路傑一聽,心裏一陣不快。楊幹事和王敏敏是老鄉,經常要連裏照顧王敏敏,連裏一百多號戰士,連幹部須一碗水端平。否則怎麼讓大家服,她路傑怎麼把連隊帶好。況且王敏敏剛休假回來沒多長時間。
“你答應他了?”
“沒有,我說要和你商量。”
“這樣吧,等他幾天再說。”
路傑想,楊幹事不再追問這事就算了。真要回絕他得罪他可不是件好事,政治處的幹事隨便在首長麵前一句話頂她路傑幹三年。她可是吃過這個虧。再說,前一周,史豔豔母親生病,想請假回去,路傑沒同意,史豔豔哭了很長時間。
路傑往杯子裏倒了點熱水,咕咕喝下去。她每天晚上涼半杯水,早上一起兌上開水立刻可以喝,這是丈夫要求她做的。丈夫說,早上喝杯水,如果再運動,可以治百病,沒病也有益於身體,且還有美容效果。路傑很崇拜丈夫,從戀愛起,清晨喝一杯水堅持到現在,已有三年了。丈夫說,三年了,堅持做一件事情,你的意誌品質也得到了鍛煉。當時路傑說,去你的,我的意誌品質還要鍛煉?你自己好好鍛煉鍛煉吧!
喝完水,路傑讓副連長回家休息。這時,文書小林端著臉盆進來,她剛洗完臉,一臉的紅樸滋潤。她盯住路傑的頭,羨慕地說:
“連長,你這頭發做得真漂亮。在哪兒做的?”
“是嘛?就在門口做的,頭發長了,剪了剪。”路傑看了一眼小林,“你的頭發過肩了,要去剪了。”
路傑很高興。頭發是昨天丈夫陪著她去做的。現在做個頭可真貴,燙發鋦油加吹風要幾百塊錢。她隻是隨便修修,也要一百多塊錢。可工資袋裏的洗理費隻有八元錢,還包括洗澡、衛生紙,根本不夠。也不知道製定工資的這幫老爺們理不理發。
“連長,你也應該當心身體,真的,這一年,你臉色很不好,哪像前兩年。”小林說。
路傑聽得心裏發酸。路傑笑笑說我知道。她確實知道她現在必須硬著幹,指導員小孩才兩個月,副連長已懷孕八個月,她再不努力幹,連裏還不亂了。去年她出差一個月,連裏出了很多事情。她一回來,司令部就派人到連裏整頓。處長多次敲打她:這半年你路傑就是幹趴下也得給我幹下去!
吃早飯前,路傑叫上呂芳一起對各班的內務衛生進行了檢查。路傑看了後覺得不錯,又讓所有的女兵把內務櫃的門打開。大家都把內務櫃整理得很好,就王敏敏的內務櫃非常糟糕,有好幾個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盒子。
“敏敏,”路傑嚴肅地看著王敏敏。
“連長,這讓我怎麼整理?他們又不會看內務櫃的。”
“他們要是檢查怎麼辦?這有什麼不好整理的?你把軍裝整齊放在外麵,把這些東西放到裏麵去。若放不下,放到倉庫裏去。趕快整理!”
王敏敏不情願地走向內務櫃。
呂芳吹哨,吃早飯。因為夥食不好,經常有人不去吃飯,隻吃些零食。今天尤其少,隻有稀稀拉拉二三十人排隊。路傑說:
“各班長把班裏人全叫下來。”
女兵下來站好隊後,路傑說:
“夥食再不好,飯也得吃,硬吃下去,否則上午四個小時的值班怎麼頂得下來?身體怎麼吃得消?你們來當兵時,身體都很好,別幾年兵當下來,搞得老胃病。大家想想,連裏已有多少人有胃病了。今後,不管你想不想吃飯,都必須排隊到飯堂去。”
連裏有三分之一的戰士有不同程度的胃病,基地醫院都是掛了號的。一想起這事路傑心裏就難過,十七八歲到部隊,回家去落了個老胃病,怎麼向戰士們的家長交待。現在的女兵在家都是養尊處優慣的,哪吃得消部隊每天十幾塊的夥食?哪像她當兵那會兒,幾塊錢一天的夥食,還吃得香噴噴的。
忽然,史豔豔在隊列裏“哇”地大叫,並倒在後排人懷裏,臉色煞白。原來,史豔豔腳旁有一條蚯蚓在爬,大家哄笑。路傑讓隊伍先走,自己陪著史豔豔。安定了會兒,路傑拍撫著史豔豔笑著說:
“豔豔真沒用,還像小孩一樣,見條蚯蚓就嚇成這個樣子,以後真的上前線打仗怎麼辦?現在當兵了,不能再像在家裏一樣,要有個戰士的樣子。讓你看的《這兒的黎明靜悄悄》看完了沒有?看完了,你看她們的女兵是怎麼當的?她們有多堅強,你是不是太嬌氣了?”
史豔豔是個特別膽小嬌氣的姑娘,路傑曾和她談過,讓她看《這兒的黎明靜悄悄》路傑是想讓史豔豔有些認識。史豔豔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過早飯,路傑對司務長說:
“是不是想想辦法把夥食弄好點?”
“現在物價這麼貴,青菜都一元一斤,這點錢能吃什麼?再加上集體夥食,浪費太厲害。”
“是不是可以在味上、花色上做做文章?”
她想起十多年前當兵時,光麵食就能做出十多個品種,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
司務長無奈地搖頭:
“炊事班半年一換,剛學會點手藝,馬上又走了,能做出什麼好的來。”
路傑語塞,炊事班半年輪換製度是她的主張,她覺得現在的兵太嬌氣,炊事班相對而言辛苦些,半年一換可以盡量讓更多的戰士得到些鍛煉。哎,路傑心裏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也夠難的,盡最大努力想想辦法吧!”
回連的路上,路傑碰到處長,她剛準備打招呼,處長嚴厲地把她叫住:
“路傑!你是怎麼帶連隊的?你到機房去看看,機房的油漆剛刷過,就有人用腳踹門,好大一個腳印,海軍檢查團馬上就要到了,趕緊給我去刷好!現在的女兵太不像話了,你給我查清楚!要嚴肅處理。上班後立即給我交五十元錢到辦公室去,就罰你連長的。”
處長訓完氣衝衝地走了,正是上班的時候,路上許多機關幹部都盯著路傑,路傑滿臉緋紅,無地自容,眼淚直在眼窩裏轉。她低頭疾步往連裏走。她心裏好恨,誰這麼野蠻用腳踹門,現在的女兵是了不得,膽子越來越大,明明剛刷過油漆的門,一腳上去就一個大腳印還照踢不誤,查出來一定要嚴肅處理。
“路傑,你們劉大炮也太不憐香惜玉了,連你也舍得訓?”
作戰處的修參謀怪笑著對路傑說。路傑沒說話,知道他在看笑話。路傑挺討厭修參謀的,自己已經結婚了,卻老是喜歡和女兵扯不清楚,和王敏敏關係尤其好,路傑盡管相信自己的女兵,但她不相信修參謀。王敏敏被路傑敲打過多次,估計修參謀是知道的。
“你少陰陽怪氣的。”
“喲,羅連長,”修參謀尷尬地笑,“羅連長怎麼衝我來了?”
“羅連長,你別理他,這小子就這樣就是樣陰陽怪氣的。”軍務處的歐陽參謀對路傑說,“你們劉大炮就是喜歡訓人,越是人多,他越是來勁。”
在路口路傑和兩位高參道了再見。
路傑走進連部,各班長排長都已在坐,等路傑交班。路傑急忙對呂芳說,她要急著去處長辦公室,交班讓呂芳先組織一下。
路傑趕到處長辦,房間裏空蕩蕩的,處長去參加司令部大交班了。她悄悄走進去,心裏生出些怯懼。她走到處長座上坐下,輕輕地吐了口氣。她環視了一圈牆上。正麵牆上是一幅畫,用貝雕做的黃山,是地方一單位贈給處裏的,上麵還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路傑想起自己連裏榮譽室牆上滿滿當當的錦旗,心裏湧出些安慰,心裏稍覺得好受些。
公務員進來,極尊重地叫了一聲羅連長,又給路傑倒了杯水。路傑知道這個公務員和她連裏的女兵關係很密,路傑心裏很有些反感。剛想問問他,公務員卻轉身走了。路傑最討厭最擔心的就是連裏的女戰士和外麵男兵之間的關係。看著公務員的背影,路傑又覺得自己挺好笑的,男女之間的交往實際上是很正常的,尤其是這個年齡的人不交往是不可能的,怎麼碰到自己連的女兵就這麼緊張?路傑有時也對自己說,別這麼擔心,不會有什麼事的,但是,每每想到別的基地的女兵出事,神經馬上又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