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後的告別(2 / 3)

辛念香笑著摸摸她的頭發,叮囑石明亮路上要當心。她一點沒有尋常老年人的習慣,喜歡挽留後輩多住幾天,留在身邊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是好的,她反倒催著石明亮吃好早飯趕緊出發:“趁著天好,路上還好走一些。”又交代阿圓:“不管遇到什麼都不要害怕。”

辛念香隻送他們到門口,站在黑漆漆的辛宅大門前,她握著石明亮的手,忽然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的手指枯瘦如竹,生硬冰冷,石明亮卻分明感到一點依依不舍。臨到末了,辛念香終於放開手,說:“實在走不下去,就回來。”石明亮忍不住鼻子一酸,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阿圓帶到安全的地方。”

石明亮抱著阿圓往巷口走去,鋁製水壺隨著他的腳步有節奏地響起哐哐的水聲。

阿圓趴在石明亮肩膀上,一直乖乖的不說話,這時候突然伸出一隻小手,不停地朝辛念香揮著,她清脆地喊道:“辛婆婆再見!等會兒見!我們晚上就回來!”石明亮回頭,看到辛念香還站在辛宅門口,破敗的白牆黑門,襯著她瘦高的身影,身邊隻有兩顆孤苦伶仃的老樹,走一段再回頭看,辛念香卻硬起心腸,一轉身進了宅子,再也沒有出來。

* * *

從團圓裏出發,石明亮一路往北走去。穿過樟樹夾道的南城巷弄,翻一座花園橋,很快走到四方美人街。喧囂的人群早已離場,昨夜熱鬧非凡的美人台上此刻空空如也,剩下來不及收拾的陽傘和桌椅仍然擺放在圍欄內,在滿地狼藉中顯得冷清而倦怠,倒是地上鑲嵌的鵝卵石依然潔白,坑窪裏積滿雨水,在陽光下反射出比黃金高台還要晶瑩奪目的光芒,沒有風,偶爾有香樟樹的葉子無聲地飄落下來。到處都很安靜,悲鳴或者歡呼都已銷聲匿跡,一夜狂亂之後,整個貓城似乎還不曾醒來。

石明亮在橋頭坐了一會兒,陽光暖暖地打在身上,曬得久了,頭皮感到輕微的刺痛。這樣好的陽光,從前隻有盛夏才有。那時貓城的午後也是這樣既炙熱又冷清,街上遇不到幾個人,隻聽到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整個暑假,年幼的石明亮和小夥伴們成天在街上遊蕩,是一群無人照看的野孩子。他們身無分文,赤腳踩在溫熱的青石板路上,在街邊撿拾破爛,舊電線、廢銅爛鐵、牙膏皮,能賣錢的都好,攢在一起,用紙板和繩子捆紮起來。石明亮記得那些廢品總是帶著可疑的尿騷味,然而當時大家毫不在意,每次都快樂地扛著東西走到城北的廢品回收站賣掉,再不辭辛苦地走回花園橋邊的市集,買四分錢一根的白糖棒冰吃。雜貨店裏拖鼻涕的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吮自己的手指頭解饞,直到他們吃完棒冰,手裏隻剩一根細小的竹棒。實在熱得受不了,大家就跳到江裏去洗個澡。石明亮是帶頭的那個。花園橋正中有石刻的八卦圖形,傳說造橋時兩邊怎麼也合不攏,有個過路的道士摘下鬥笠往中間一放,橋身居然合上了,還在上麵留下了八卦圖案。有了花園橋,貓城南北兩邊才不需要依靠渡船通行。老人們說到這個傳奇很是敬畏,走路要刻意繞開八卦圖案,不敢踩上去。這些禁忌,小孩子是全然不管的。在那些陽光燦爛的夏天,石明亮帶領夥伴們一個個站到石刻八卦中間,往前衝幾步,蹦到橋欄上,然後一個鷂子翻身紮進水裏。清涼的江水一層層沒過頭發、眼睛、鼻子,最後整個人滑入水中,如一尾魚,石明亮在汩汩的江水中靈巧地翻個身,在水麵上探出曬得黝黑發亮的腦袋,夥伴們接二連三跳下來,在他身邊濺起碩大的水花。

街上開始有人走動。掃地的女人拿著竹絲笤帚一路掃過來,刷刷刷刷,很快把路邊的香樟樹葉掃成一座小山,她回轉過身,開始掃另一條路。阿圓蹦蹦跳跳地跑在她前麵,要搶著撿樹葉玩。掃地的女人倒很有耐心,幹脆停下來休息,她瞥一眼石明亮,自言自語地說:“幸好昨天下雨爆仗放不響,不然我今天掃地要苦死了。”街上有兩家店開了門,沒有顧客,店主在門口互相嘲笑打趣:“我們真是巴結過頭了,年三十還想做生意,還不如在被窩裏多睡一會兒來得實在。”

阿圓舉著一片碧綠的香樟樹葉跑過來,對石明亮說:“你聞。”

樹葉在陽光的炙烤下柔軟地低垂著,葉片上被掐出好幾個指甲印子,從那破碎的縫隙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新鮮濕潤的樟腦味,每年春天香樟落葉又抽芽,滿城都是這種的清香幹淨的樹葉味道,沁人心脾。

阿圓把樹葉放到他手裏,說:“送給你。”

石明亮笑著把葉子裝進口袋,抱起她,說:“走吧。”

過了美人街就是北城,街道旁的青灰樓房整齊密集如碑林,朱紅的窗框畫出一格一格鮮明的界限,人們在格子裏各自過著生活。石明亮走到九號牆門舊址附近,快中午了,路上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出門買菜辦年貨的。他站在馬路對麵看阿毛擺粽子攤的那棟樓,隻見二樓的女人在陽台上勤勤懇懇晾好衣服,回身繼續洗刷,三樓那戶的有個男人捧著碗站在窗口吃著,忽然咳嗽一聲,朝窗外吐一口痰下去,二樓的女人渾然不知,在陽台欄杆上鋪開一條被子,拿藤杖用力拍打著,揚起漫天灰塵,門口坐著曬太陽的兩三個老頭子紛紛打噴嚏,“啊切”聲連連。

阿毛趕緊給粽子蓋上鍋蓋,小心護衛著,一個拐腳老頭連打好幾個噴嚏,他擦擦鼻涕,一瘸一拐地走開幾步,朝樓上喊:“小英啊,別拍了,再拍房子都要塌了!趕緊給你老公做飯去吧!”回頭對坐著的石千斤說:“張家的大兒媳婦,太勤快了,整天洗洗汰汰。”

石千斤大聲說:“我曉得他們家,一門子都沒大沒小,不生眼睛。”

拐腳老頭來不及勸阻他,幸好樓上的女人當聽不見,沒有吵起來,她不聲不響管自己拍好被子,過一會兒,把剛洗好的衣服晾到陽台外,內褲胸罩答答滴下水來,這下幾個老頭子氣得跳腳,大叫晦氣,但也毫無辦法,隻好罵罵咧咧挪動椅子,換個地方曬太陽。

拐腳老頭大概耳朵聾了,扯著大嗓門問阿毛:“聽說你昨天晚上沒去美人台?太可惜了!”

阿毛說:“我哪裏走得開,天天晚上要包粽子、煮粽子,不然第二天沒法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