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鼇頭俊逸涉險??析橡膠挺舉質疑
在接到段買辦從大洋彼岸發來的一封長信後,一向老成持重的彭偉倫坐不住了,泡下一壺老樹茶,一臉凝重地一口接一口地悶喝著。
馬克劉急如星火地跑上樓梯,直走進來:“彭哥,您急召我,出啥事兒了?”
“唉,”彭偉倫給他一個苦笑,指下對麵,“坐。”
馬克劉坐下。
“這一次又讓魯俊逸占先了!”
“哦?”
彭偉倫從衣袋裏掏出段買辦的信,遞給他。
馬克劉接信,抽出,匆匆瀏覽。
“這信裏說,”彭偉倫似是怕他看不明白,顧自解說,“美國汽車工業發展勢頭迅猛,橡膠供不應求,價格飛漲!”
馬克劉深吸一口氣:“怪道我們洋行起勁哩!”放下信,“彭哥,What to do?(咋辦?)”
“還能怎麼辦?全力投入,從姓魯的嘴巴裏掏出食來!”
“彭哥,”馬克劉湊近他,“若是為食,大可不必從他姓魯的臭嘴巴裏掏。我們洋行聯合麥基和美國一家洋行,在馬來西亞與菲律賓分別開辟三個種植園,計劃發行兩隻股票,都要在眾業公所招股哩!”
“好!”彭偉倫兩眼放光,盯住馬克劉,“老弟,不惜一切代價,把華股的承辦權都給我拿過來!”
“OK.”
順安從裏查得口中得知行將發行兩隻新股,急召一輛黃包車,如飛般趕回茂升錢莊,不無激動地向俊逸、老潘稟報:“老爺,師父,麥總董又要增發兩隻新股,是與在**的美國洋行、協和洋行合作的。裏查得還透露,善義源已經拿到一家,另外一家,麥總董有意給咱!”
老潘插話:“老爺,庫裏沒有現銀了!”
俊逸怔了:“從潤豐源拆借的二十萬兩也沒了?”
“是哩。”老潘點頭,“大部分存戶都把莊票提出來買股票,庫銀近日全被搬進彙豐銀行的大銀庫了!”
俊逸看向順安:“今天漲勢如何?”
順安應道:“華森單股破四十五兩,另外三隻,兩隻刷牌三次,一隻刷牌兩次,各漲一兩多!”
“很好。”俊逸看向老潘,“不過,庫裏不能沒有庫銀。你有什麼好主意?”
“要不,”老潘沉思一時,“把華森的股票先賣個兩千股!”
“魯叔,”順安急了,“這事兒做不得呀!”
老潘咳嗽一聲,瞪他一眼。
俊逸看向順安。
“魯叔呀,”順安不睬老潘了,“股價一天一個樣,多少人都在花錢買股,這時賣掉等於是把錢拱手送人!”
被徒弟拂了麵子,老潘不悅,扭頭看向一邊。
“是哩。”俊逸看向老潘,“老潘呀,眼下賣掉股票確實不妥。銀子事體,另想辦法吧。”
“咦,”順安靈機一動,“彙豐銀行不是可用股票抵押嗎?”
“嗯,是哩,”俊逸這也想起彙豐銀行的廣告承諾,一拍大腿,“曉迪,你去一趟彙豐,拿咱的股票做抵押,貸他一些!”
順安應道:“貸多少?”
“我們手頭的股票現值多少?”
“那就多了。估計不下百萬兩!”
“押款三十萬兩!”
“我這就去。”順安拔腿就走。
“另外,”俊逸追出一聲,“告訴裏查得,新發股票,茂升全權承辦!”
在橡皮股一路高漲的同時,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備,由伍挺舉一力籌建的商團終於成形,一百二十名團員全體集中到了清兵防衛營的訓練場地,開始為時一個月的軍事集訓。
按照商會議定的要求,首批團員必須是各個行幫薦舉來的骨幹分子,必須身強力壯,其身份也必須是掌櫃以上級別。
這些掌櫃一則事務較多,二則養尊處優慣了,這要他們放下手頭活計來這訓練場裏受活罪,怨氣自然不少。
代表商會組織整個商團的伍挺舉將所有隊員召集到訓練場上。百二十人三五成群,盡管有怨氣,但一切畢竟新鮮,尤其是第一次穿上整齊劃一的商團製服,無不覺得威風八麵,彼此相互欣賞,嘻嘻哈哈地樂個不停。
一身商團軍官服的陳炯與往日判若兩人,不無威嚴地走進場地。
陳炯連續吹響哨子。
所有團員被這哨子震住了,紛紛停止嘻哈。
“全體團員請注意!”陳炯聲如洪鍾。
全體團員齊看過來。
陳炯跑到伍挺舉跟前,為他擺出一個姿勢,使他立正站定,又退後幾步,朗聲再叫:“所有團員,請站在伍挺舉身後,分作四排,每排三十人!”
全體團員麵麵相覷,繼而跟過來,在伍挺舉身後分作四排站好。眾人有高有低,隊伍看起來高低不一。
陳炯跑到側麵,吹一聲哨子:“向左轉!”
眾人轉向左側,看向陳炯。
“伍挺舉,請出列!”
伍挺舉站出來。
“為所有團員排序,大個子在前,小個子在後,統一排序!”
剛剛組合起來的隊伍又亂了,互相比會兒個頭,重新排序。挺舉由頭至尾審視一遍,為個別沒有排好的隊員換好位置。
“伍挺舉,入列!”
伍挺舉走到隊首,站定。
“所有商團團員,”陳炯審視一遍,朗聲叫道,“上海市商團首批團員集訓,現在開始!首日訓練課目:立正,稍息,齊步走,前後左右轉身。所有團員,聽令,立正!看我示範動作!”
陳炯做出標準的示範動作。眾團員嘻嘻哈哈,評頭論足。
陳炯黑起臉:“全體注意,不許喧嘩,不許交頭接耳,按我剛才示範的動作,首先訓練立正、稍息。全體注意,聽我口令,立正!”
眾團員又是嘻嘻哈哈,沒有一點嚴肅氣氛。中間有兩人不僅嘻哈,還互相碰撞,勾肩搭背。
陳炯黑起臉,走過去,一手揪出一個,拉到隊前,讓他們麵朝隊伍,又朝每人腿彎處各踹一腳。
二人猝不及防,慘叫一聲,撲通跪倒,疼得齜牙咧嘴。
眾團員大嘩,驚怒,七嘴八舌:
“哪能打人哩?”
“奶奶個熊,老子不幹了!”
“豬鼻子上插大蔥,裝大象哩!”
????
被踢的團員甲見眾人起哄,頓時來勁,一骨碌爬起,指著陳炯鼻子大罵道:“你個小赤佬,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拚了!”說著一頭撞過來。
陳炯閃到一邊,順手一推,團員甲一頭栽到前麵,摔出一丈多遠,鼻子流血,臉上一層皮也蹭破了,趴在那兒號叫不已。
眾團員盡皆傻了!
陳炯目光炯炯,聲音凶狠:“哪位還想試試,跳出來!”
眾團員麵麵相覷。
幾個相熟的互相使下眼色,齊脫衣服,作勢走人。
挺舉急了,離開隊伍,朝陳炯跑來,想近前勸他。
陳炯手指挺舉,厲聲大喝:“排頭團員,立定!”
挺舉一怔,緊忙站住。
“向後轉,回歸原地,齊步走!”
挺舉聽到口令,回到隊首,站定。
見他連伍挺舉也敢吆喝,眾團員皆被震撼。
幾個已經脫去衣服的團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尷尬,商會總理祝合義並協理張士傑、魯俊逸三人各穿團員製服,遠遠走進操場。
幾人像是見到親人,撒丫子飛跑過去。
祝合義似已明白發生何事,指指操場,朝幾人擺手。
幾人轉身回來。
祝合義走過去,撿起他們的衣裳,遞過去。
幾人乖乖穿上。
祝合義又走到兩個挨踢後依舊倒在地上的團員跟前,扶他們起來,指指隊伍。二人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祝合義回身,朝陳炯點點頭,轉身走向隊首,站在挺舉身邊。挺舉讓位,讓祝合義站在第一個位置。張士傑、魯俊逸也走過去,分別站在合義身後,挺舉站在最末一位。四人剛好形成一排,算作每一個縱隊的隊首。
祝合義朗聲叫道:“報告陳教官,首批商團團員一百二十四人全體到齊,請開始軍訓!”
陳炯朗聲發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轉,齊步走!”
所有團員無不懾服,聽口令走動。
在華森橡皮漲到四十五兩時,魯俊逸終於決定走出一步險棋。
是日午時,魯俊逸身著西服,乘車直奔川漢鐵路總辦石典法的豪宅。
魯俊逸從未見過石典法,但石典法顯然曉得他是誰,也顯然猜到了他的來意。待俊逸報出姓名,遞上名帖,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將他迎入客廳,親手泡茶。
二人寒暄完畢,石典法主動將話題扯到橡皮股上。
見火候已到,魯俊逸不再繞彎,從公文包中掏出一隻紙袋,雙手呈上:“石大人,這是一百股華森股票,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
依照當前市值,一百股即四千五百兩銀子!魯俊逸見麵就送大禮,顯然大出石典法意料。
“魯老板,”石典法瞄一眼紙袋子,微微一笑,“無功不受祿,在下能為魯先生做點什麼呢?”
“求大人應允一樁事體!”
“請講!”
“聽祝總理講,大人有筆為數不菲的款項存放於善義源、潤豐源及彙豐銀行,可有此事?”
“嗬嗬嗬,”石典法笑道,“是有一筆款子,是川漢鐵路的籌備款,共是五百萬兩。魯老板不會是對這筆款子感興趣吧?”
“嗬嗬嗬,”俊逸壓住咚咚心跳,亦笑幾聲,“隻要是錢,在下都感興趣。”說著身體趨前,壓低聲音,“不瞞大人,在下此來,隻為一事:求請石大人將此款轉存於茂升錢莊,至於利息,在下可在原息銀上增加一成!”
“魯老板,”石典法一字一頓,“我不要你增加利息,隻要你應下一事!”
“大人請講!”
“聽說茂升又要承辦新股,能否以原始發行價賣給我個人五千股?”
俊逸牙關一咬:“這個好說。大人還有什麼要求?”
“再賣給我們籌辦局一百萬兩!”
“這????”俊逸麵呈難色,“賣股可以,發行價怕是不合適了。”
“嗬嗬嗬,”石典法笑應,“公事公辦嘛,公款自然要以市場價格為妥!至於其餘四百萬兩,你就作為尋常存款!”
俊逸拱手:“謝大人理解!”
眾業公所斜對麵一棟樓房頂層,瑪格麗特快步走進一間密室。
見她進來,麥基問道:“How much?(多少了?)”
瑪格麗特一臉興奮:“Whatson breaks the great line of 50 Liang!(華森破五十兩大線了!)”
史密斯撩開窗簾,遠眺公所前麵熙熙攘攘的人群,拉上窗簾,驚歎:“The yellows are crazy!(黃種人瘋了!)”
瑪格麗特應道:“Not only the yellows, the whites as well.(不單是黃種人,白人也是。)”
麥基盯住瑪格麗特:“Tell Richard, let him declare breaking news. Whatson Rubber Plantation has had a big harvest recently and over 100 thousand barrels of rubber have been sold to the American market, which have brought a lot of profit. In order to answer the great fervency of all the investors, the Cooperation will distribute part of the capital bonus every three months since now. The first part of the bonus will be distributed next month, and the money would be??let me see, a lucky number, 8.8 liang of silver! (告訴裏查得,讓他宣布一條爆炸性新聞,華森拓殖公司橡膠園喜獲豐收,首批橡膠產品十萬桶已經賣往美國市場,盈利甚豐。為答謝投資者,本公司決定自現在起配送紅利,每三月配送一次。首次紅利下月起配送,每股多少????我想想,來個吉利數字,八兩八!)”
史密斯震驚:“8.8 liang of silver? It's much higher than the original capital! Isn't a great pity?(八兩八?比本金還高呢! 這不是白扔嗎?)”
“Hah(嘿),”麥基笑道,“An ancient Chinese saint spoke well: ‘you must give before you take.’(中國古代哲人說得好:‘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史密斯點頭:“I see. (明白了。)”
天色黑定,順安在一個小飯館裏吃過飯,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租住屋。
將要走到頂樓的閣樓間時,順安赫然看到樓梯口上坐著一人。
樓道昏暗,順安湊近一看,是挺舉,又驚又喜:“阿哥?”
挺舉站起來:“訓練回來,見天色尚早,這想過來看看阿弟。”
順安拉他上樓,打開門,拉亮燈,不無感動:“阿哥呀,在這上海灘上,怕也隻有你真正關心我了!”
“淨說傻話!”挺舉尋到凳子坐下,環視房間,“小了點兒,還是個閣樓。既然是租,為啥不租個大點兒的?”
“我也想租個大點兒的,可????”順安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沒有這個呀。”
“咦,你手頭應該有錢呀!”
“是有一點兒,可都換成股票了。”順安苦笑一下,攤開兩手,“眼下在上海灘,啥人存錢啥人就是戇大!”
挺舉掏出一個錢袋子:“阿弟,你在外麵租房住,沒錢不成。這是五十塊,你先用吧!”
“阿哥,這????哪能成哩?”
“嗬嗬,”挺舉笑了,“不必客氣,原本就是你的錢。”
“我的錢?”順安怔了,“啥錢?”
“那年在十六浦碼頭,你借給陳炯幾塊錢,還記得不?他還你了!”
順安想起舊事,摸摸頭皮:“他????還介許多呀?”
“是哩。我講過五倍利,沒想到人家陳炯還的是十倍!”
“阿哥總是看得長遠!”順安歎服,“阿哥,不講這事體了,說說股票吧。眼下行情好,你也買點兒吧,這比做啥都強!”壓抑住興奮,“阿哥呀,橡皮股漲瘋了,華森昨日宣布分紅,今朝突破七十兩!”
“七十兩?”挺舉震驚,略一思忖,看向順安,“阿弟,今朝我來,就是問你這事體的。”
“太好了,”順安放低聲音,“明天我去求一下裏查得。隻要是阿哥買,相信他會按原始股價折算給你!不講麥小姐,單是那年大米的事體,麥總董就欠阿哥一份大情!”
“不是買股票,我是問你,聽說魯叔又承辦新股了,哪來的錢?”
“新近籌到的。阿哥,你猜猜,魯叔這次籌到多少?”
“多少?”
順安比下指頭:“這個數。”
“四十萬兩?”
順安搖頭。
挺舉驚愕:“總不會是四百萬吧?”
順安一臉興奮:“正是此數!”
“啊?”
“不瞞阿哥,”順安詭詐一笑,“魯叔逮到了一條大魚!”
“大魚?”
“川漢鐵路總辦石典法。”順安兩眼放光,“魯叔尋到川漢鐵路籌辦局,從石大人那裏一下子籌到四百萬。石大人共有款項五百萬兩,四百萬兩轉存魯叔錢莊,一百萬兩經由魯叔轉成股票,”又壓低聲音,“單是過手傭金就賺一萬多兩,魯叔發達了!”
挺舉倒吸一口涼氣,兩道濃眉凝到一起。
“阿哥?”
挺舉掃視屋子,見順安的幾案上擺著一大堆有關股票的各種史料,便伸開兩手,全部收攬過來,轉對順安:“阿弟,這些材料阿哥借讀三日!”
“阿哥喜歡,隻管拿去就是,我再到眾業公所裏尋去!”
挺舉也不應話,將它們卷起來,尋根繩子捆起,吃力地站起來,一步一晃地朝外走去。
挺舉回到魯宅,將所有材料攤在案上,一直看到天色大亮,越看越是焦慮。
挺舉閉目,使勁揉搓幾下太陽穴,耳邊響起順安的聲音:“阿哥呀,橡皮股漲瘋了,華森昨日宣布分紅,今朝突破七十兩!”
申老爺子的聲音:“是下下簽????六十四卦,環環相扣。陰陽相繼,福禍相承。否極泰來,泰極否生????”
挺舉坐直身子,雙眉鎖緊。
挺舉拔腿出門,直奔前院。
挺舉路過拱門時,一個人斜刺裏衝出,橫在前麵。
見是碧瑤,挺舉吃一大驚:“小姐?”
碧瑤急切問道:“伍挺舉,我想問你個事體!”
“小姐請問!”
“傅曉迪他????人呢?”
“這????”挺舉支吾了。
碧瑤一臉焦急:“我有急事體尋他,可他????好幾日都沒回來,門也上鎖了!”
“我????”望見齊伯站在前院,挺舉急切揚手,“齊伯!”
齊伯走過來,揚起獨臂:“挺舉,啥事體?”
“魯叔在不?”
“一大早就出去了,”齊伯笑道,“說是公司裏有事體。”
“我有急事體尋他呢!”挺舉脫開身,急急走向前院。
魯碧瑤盯他一眼,鼻孔裏哼出一聲,氣衝衝地拐回小院,咚咚咚上樓。
挺舉趕到公司,魯俊逸不在。
由於商團仍在集訓,挺舉不敢久等,匆匆趕到訓練場時,團員們已經開訓小半個時辰。
天氣漸漸熱起來。
中場休息時,商團的團員們全都鑽到林蔭裏,三三兩兩地或躺或坐。挺舉心裏有事,遠遠地坐在一邊。
陳炯走過來,燃起兩支雪茄,遞給挺舉一支。挺舉從不抽煙,苦笑一聲婉拒。陳炯笑了笑,一邊嘴角插一支,同時吸起兩支雪茄來。
“伍兄,”陳炯美美實實地連吸幾口,盯住挺舉,“沒想到祝總理介有氣魄,跟其他商佬大不一樣,能成大事!”
“陳兄,我想問你個事體!”挺舉轉換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