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聽穿林打葉聲。雨中不聽雨,那要聽什麼呢?東坡不說。何妨吟嘯且徐行。前方的路通向哪裏?東坡不說。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平生是要悲要喜,要聚要散呢?東坡不說,隻是“任”之。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微冷是清涼多一點,還是寒冷多一點?東坡不說。山頭斜照卻相迎。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更強調無限好,還是更強調近黃昏?東坡不說。歸去。歸去田園,還是歸去朝堂?東坡不說。
東坡什麼都說到了,但什麼都不說透。像個寫小說的高手,把疑問一直埋到最後,到最後卻仍然是疑問。這首詞的序分明說“已而遂晴”,明白指出天放晴了,“山頭斜照”的出現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東坡卻故作矛盾,以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結了尾。
“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從這幾句能明顯讀出東坡在道中遇雨之後的從容淡定、坦然自適。但坦然之後卻又再無其他。既沒有對狼狽的同行者進行揶揄,也沒有抒發雨過天晴的愉悅,連天晴都說成了“也無風雨也無晴”。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天沒有下過雨,雨沒有發出過“穿林打葉聲”,東坡也沒有在雨中“吟嘯徐行”過……
東坡在這首詞的落腳處留了白。
音樂中的留白是為“此處無聲勝有聲”,中國畫中的留白是為“此處無物勝有物”。創作者之所以留白,是相信他留的白會由聽者、讀者自動填充,用心去填充。這是作者和受眾的默契,像一種隔絕時空、不定身份的遊戲。
補殘詞,漏殘夢——洞仙歌(冰肌玉骨)
仆七歲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餘,自言:嚐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撩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東坡七歲時遇見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尼,老尼跟他講了自己年輕時候親曆的一件前朝舊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後蜀末代皇帝孟昶和花蕊夫人。
孟昶的命運和南唐後主李煜類似,都是被宋太祖趙匡胤滅國之後歸附北宋,歸附後又都不得善終。在改朝換代的曆史大潮中,他們扮演的都是悲劇性角色。更為巧合的是,兩個亡國之君又都是詞場上的高手。李煜的才華我們不必多說,孟昶也是一位好填詞、工聲律的君主。孟昶還是對聯的發明者,自然也是曆史上第一副對聯的創作者。當年,他的對聯寫的是: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
花蕊夫人是孟昶之妃,本姓徐,以美豔聰慧著稱。美女以花為名並不足為奇,但她卻名為花蕊,因為花已不足以形容其姿色,花蕊顯得更輕盈、香豔。
相傳孟昶最為怕熱,於是在摩訶池上建築水晶宮殿,作為避暑之地。盛夏夜晚,備鮫綃帳、青玉枕,鋪著冰簟,疊著羅衾,孟昶與花蕊夫人便在此享受清涼。九十多歲的老尼,一直記著孟昶為花蕊夫人作的一首詞,並講給了年幼的蘇軾。四十年後,蘇軾謫居黃州,還記得老尼講的故事和故事中的詞,但詞隻記得兩句了:“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可惜隻記得兩句了,如果是乾嘉學派那些有考據癖的人遇到這類難題,他們大概會一頭紮進古書叢中,翻個灰頭土臉、海枯石爛,最後也許隻能得出一個嚴謹而無意義的結論:不可考。而東坡這樣的文學奇人,不會選擇這辦法,他的辦法很簡捷:補成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