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沙因為小時吃了母親優抑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況且那奶媽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時哭了,奶媽竟不理她,這時她的小靈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體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並且頭上還生了許多瘡疥。這可憐的小生命,更沒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鳥兒全都輕唱著,花兒全都含笑著,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綠草地上玩耍,那時露沙得極重的熱病,關閉在一間廂房裏。當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母親絕望了,又恐怕傳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著她瘦弱的麵龐說:“唉!怎變成這樣了!……奶媽!我這裏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裏去治吧!能好再抱回來,不好就算了!”奶媽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當時就收拾起來,到第二天早晨,奶媽抱著露沙走了。她母親不免傷心流淚。露沙搬到奶媽家裏的第二天,她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從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親的懷裏,並且也不在她母親的心裏了。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裏路,是個環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築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麵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湧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夫,天天都在田地裏做工;家裏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裏,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麵孔,現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裏,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裏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裏止住了。露沙隻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鬆蔭走了一程已經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裏,寂寞的鬆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裏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隻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大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鍾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隻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輝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鬆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摯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岩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裏,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係!”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隻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