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唐柱臣拜見孔尚任,順便介紹日後將駐京師的新任使者。此時,罷官後的孔公正賦閑在家,與摯友顧彩侃談。落座後,孔公一一作介,彼此施禮。末了,柱臣欣告孔公:“大師蜚聲之作《桃花扇》已在我容美恒演不衰,即使朝廷禁演,亦方興未艾,爵爺令我告慰大師,且贈詩一首”。
孔公未及閱詩,驚曰:“此乃犯上之舉,何故頂風而上?”
“司內亦有諫言,與公之慮如出一轍,然爵爺不屑一顧,仍我行我素,眾皆駭然!”
“吾作必連累田公也!無奈水長山遠,不能麵陳禍福,如何是好?”
柱臣道:“爵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自有膽識過人之處,孔公不必擔心!”
孔公歎息:“說不定,吾將遺禍於田公也!”思忖片刻,忽有所悟,忙對在一旁靜聽的顧彩道:“公計將去枝江,吾族侄振茲為舜年公好友,吾即修書一封,請交振茲轉與舜年公,若顧兄願躬行容美,便是最好不過了。”
顧彩,字天石,別號夢鶴居士,與孔尚任一般年紀,江蘇梁溪(無錫)人,集文學家、詩人、戲劇家、旅行家於一身。少時遊曲阜遇知音孔尚任,結為莫逆。康熙三十三年,兩人合作,完成了劇本《小忽雷傳奇》,黃鍾大呂,名噪一時。尚任罷官後,天石常與之促膝,共慶“未問罪下獄已是萬幸!”時下,尚任欲盡魚雁之情,讓天石充當“鴻雁”,自是滿口應諾。另則,京都詩社成員、友人蔣玉淵曾因清初“文字獄”而避難容美,回後力讚容美乃“桃源”之地。司主田舜年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懷瓊握蘭,乃藹然仁者。更可敬者,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有登車攬轡、澄清天下之風骨……作為慕太白“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的顧彩,容美一遊,已早有所念。
康熙四十二年冬,鋪天蓋地的大雪及呼啦啦的刺骨寒風,把人們封閉在室內火爐旁,談論著今年和明年的話題。
顧彩身著披風,帶著特殊的使命乘馬車來到枝江孔振茲處,
見了孔尚任的薦書,振茲十分熱情地接待了這位請不到的貴客。當顧彩談及孔尚任致書舜年並打算自己去容一遊的意向後,振茲極為攛掇:“容美乃"避秦"之地,明朝崩析時,往此"世外"之地避難者,數百之眾。若幹有識之士,已"樂不思蜀",安然落戶。公往容美,料司主求之不得!事有湊巧,容美正有茶商來枝,公可隨行也。”
顧彩呷了口茶:“此事不可急於求成,本人未得舜年公片言隻語,突然入容,大有唐突不禮之嫌。再之,時下正隆冬季節,所見皆冰天雪地,何有遊興?吾可先致書舜年君,如公有接納之意,吾當於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作計較。”
振茲認為顧公所言不無道理,於是請來茶商,囑其定將書信帶到。於是,顧彩立即修書,且附詩一首——
枝江寄贈田九峰使君
天險山河帶礪新,此中蹇蹇有王臣。
地非綿穀難通漢,路入桃源好避秦。
千載雍熙如太古,四時和煦盡陽春。
隻因跨鶴遲仙馭,倘許漁郎再問津。
詩中巧借宋詩人謝枋得《慶全庵桃花》句:“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不久,舜年收到顧彩及孔尚任書信,甚為高興,遂致書顧彩——
舜年荒徼武夫,見聞僻陋,常願得交海內大君子,而惠顧者寥寥。先生華國鳳麟,不遠千裏崎嶇賁臨,辱賜佳作,何以克當。今差員奉迎,幸即慨移玉趾,是望。草複。
容美宣慰使田舜年康熙四十二年臘月
康熙四十三年元宵節剛過,羈旅枝江的顧彩便收到田舜年遣向日旭等五位信使送來的邀請函並作接迎。
此時,顧彩倒有些遲疑不決,因枝江縣衙中一石姓差員聽說他要去容美,便危言聳聽告之:“本人曾出差容美,那真是山遙路遠,十分艱險,不僅數曆"猿猱欲渡愁攀緣"之地,且多有毒蛇、猛虎當道。由於失去向導,途中迷路,一月之久,方到司中,回後大病一場!”
信使見顧彩鎖著眉頭,拜倒在地:“爵爺已去離容百裏之外的宜沙整修別墅,專門在此候迎,如先生轉了念頭,我等回容必受重刑!至於途中安全,我等定負全責,先生盡管放心!”
振茲亦勸:“舜年盛情,實在難卻,望公千萬勿改初衷!”
顧彩聞舜年已在宜沙恭候,大為震驚,遂道:“使君如此厚意,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吾亦不可畏葸也!”
眾見顧公去意已決,近於雀躍。
經孔振茲一番精心打點後,二月初四成行。舜年信使特別拜謁孔振茲,萬謝玉成之情。振茲又設大宴餞行。隨後,顧公率長子肇祁及山東友人趙連城共信使八騎,帶著野炊鍋釜、帳幔及美酒佳饌,踏上了西去容美之路。此日,陽光明媚,風不驚塵,皆喜:“好兆頭!”
枝江至容美六百餘裏,顧彩掐指計:馬足快捷,每日行七八十裏,不足旬日可至。然入鬆滋境,便覺艱難。初六日記——
“入山漸深,路徑愈窄,亂石嵯峨,瀑泉奔注,連渡溪澗六七重,水冷砭骨,人馬皆惴惴。出苦竹坪,竹筿蒙密拂人麵,掛帽鉤衣,不可以騎,前行者奮力仰斫,路稍開,前臨危岩,陡立百仞,路乃在其上,攀蘿捫葛,相緣而登。及高原,野燒之後,黑如煤釜,草根如針,刺入足底,彌望陰慘,不類人境,而林風蔌蔌,設有虎豹來逼人,莫之避也……”
因感而為詩——
苦竹坪
一點蒼苔一片山,喜逢憂處極躋攀。
石形似獸獰相顧,藤刺鉤衣密未刪。
黑虎欲來風凜凜,紫花爭發澗潺潺。
由來此路人寰隔,隻許仙翁采藥還。
好在顧公並未退縮,他決計當一回“采藥仙翁”。
舜年派出信使後,便率日倫及優人十餘前往宜沙。這宜沙屬嶽州添平千戶所,該所位於麻寮千戶所以東,與麻寮友善。因容美與麻寮姻親,故亦與容美友善。舜年於宜沙造迎賓別墅,添平所千戶自是“隨使君所願!”“此地離容美司署二百餘裏,使君為何在此迎賓?”千戶好奇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