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盛夏的一個早晨,李經緯家床頭櫃上的小鬧鍾在六點三十分的步伐上,準時抖動起來。那激烈的鈴聲將熟睡中的李經緯從夢中撼醒,他打了個激淩,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到衛生間,抓住毛巾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之後,穿上運動褲頭背心,蹬上運動鞋,拿上那隻袖珍收音機,跑上通往公園的道路。
早上長跑,是從上大學時養成的習慣。當他奮腿振臂,進入狀態之後,他感到血液在血管裏汩汩流淌,氣脈在周身徐徐回旋,活力在筋肉裏躍躍欲試,他覺得跑操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然而這種享受李經緯已很難經常享受到了。那些個正在起草和有待修改整理的市長講話、情況通報、情況反映、會議紀要越來越多,整日像個小山包一樣堆滿了他的案頭,他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每當夜裏加班太晚時,他就失去了早上享受跑操的樂趣。
收音機裏正播送著中英代表團關於香港回歸談判的消息。想到將來等香港回歸以後,一定要到香港去看看。一會兒就開始播送沙塵暴襲擊祖國北方的消息。他突然意識到了鹹腥的空氣和黃茫茫的天空,並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那家工廠的煙囪。還好,沒有排放煙塵。他又聯想到了省環境保護檢查團正在市裏檢查的事情,不由加快了步伐。
到了一棵高大的雪鬆下,他又見到了市委那個他叫不出姓名的老科長,還在一招一勢地打太極拳。過去,那位腮幫上長著一顆黑痣的科長每見到他,都要停下手中的拳,向他招手。等他過來了,就像長輩似的給他傳授自己在從政道路上的經驗教訓。一開始還好,時間長了,李經緯便有些煩。特別是有一次,他見到那位科長在和另外一個人說著同樣的話,便發覺他是在完成自己的癖好,頓時腦子裏閃出了魯迅筆下那個逢人便講被狼叼走了兒子的祥林嫂。早上的時間很短暫,李經緯不想在這個時候聽到煩心的事,他想輕輕鬆鬆地來享受早上的這會兒時光。他想趕快跑過去,可已來不及了,老科長又在向他招手,他隻好拿出笑臉迎了過去。
“李科長,趕快上貨呀,要不就來不及了!”
“是嗎?記住了,記住了。”
“不能隻記住,要落實到行動上。我過去不明白,現在明白了晚了,你可要抓緊呀!”
“不行呀,做不出來呀。”
“做不出來也要做呀。不然,後悔就來不及了……”
雖然有了足夠的思想準備,可李經緯的心裏還是仿佛突然塞進了一塊鉛,周身的血液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起來。上貨上貨,現在怎麼到處都是這種聲響,難道離開上貨就無話可講了嗎?
當跑到公園的吊橋上時,他忽然發現前邊走著的女人極像柳葉。那人穿一件湖綠色的兩件套裙子,梳著兩個羊角刷,下麵是雪白的脖頸,邁著碎步,輕快地走著。她苗條的身材、輕盈的步態和那身裝束都與柳葉那麼地相似。他身上的血液又歡快地奔流起來,緊跑幾步,追上去。經過女人身邊時,側臉看了一眼,結果卻是那樣令他失望。
跑了一圈回到家中,宋秋月出去活動還未回來,瑤瑤已上了學。他衝了個涼水澡,草草地吃了妻子準備的飯,七點四十分,準時來到辦公室上班。
顧大軍已到,正在拖地。一會兒,王卓立和施桂枝相繼來到,約定俗成地各自提水、抹桌。而隔壁李經緯的辦公室,他卻每天堅持自己打掃。他在當上科長以後仍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過去做科員時的作風。他認為勞動是光榮的,不但可以活動四肢,還可以調節情緒。他還記得小時姥姥講過的一句話,”掃地如清心”。他喜歡一塵不染和富有秩序的工作環境。假如屋裏一團糟,到處是灰塵、雜物,那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盡管人們說市政府辦公室是有史以來”最無奈的時期”,他還是認為,作為市政府辦公室的一個科室,應該有個表率的樣子,給前來辦事的人留下一個好的印象。
衛生打掃完畢,他點上一枝煙,來到隔壁大辦公室安排工作。王卓立繼續搞關於N市如何消除髒亂差現象,創建國家衛生城市的調查報告。顧大軍隨萬秘書長參加昌邑縣新長途汽車站落成剪彩儀式。施桂枝在科裏接電話值班,校對文件。然後自己拿了本、筆,匆匆走向後樓陳市長辦公室。
在市長樓前,聽到遠處有人喊他,並向他跑過來。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小時同學,老家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洪學文。握著手就嚷嚷請客。李經緯問請什麼客?洪學文說:“你別唬我,老家的人都知道你提為市建委副主任了。今天來時,張縣長還專門交代讓我問問你,縣裏還有點事想請你幫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