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李經緯來到家中。張龜壽已經如期來到。李經緯放下摟著的那個硯台盒子,和張叔叔握手問好。他看到張叔叔確實老了。頭發雖然白得不多,但麵部皺紋縱橫,兩頰深深地陷下去,高高的個子佝僂著。母親在世時,說他像個”彎腰公雞”,現在可以說是個”老彎腰公雞”了。張龜壽的目光在李經緯的額頭上停下,問道:“還疼不疼,兩口子有啥不好說的,給弄成這個樣子。”李經緯苦笑了笑,算是作答。
坐下來說了一會兒話,李鶴年拿起桌子上放著的一個卷軸,說:“這是你龜壽叔給你拿的畫,你看看。”
說著打開。李經緯看到仍是他最擅長的小雞圖。和煦的陽光下,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地上覓食玩耍。有的在叼食,有的在奔跑,有的在拍打翅膀,還有兩隻在爭食一條蟲子。一個啄住蟲子的頭,一個叼住蟲子的尾,都蹬著腿用勁兒向後坐著身子。畫麵構思巧妙,布局合理,用墨老道,小雞形神兼備,煞是喜人。
李鶴年對李經緯說:“你龜壽叔這幅畫曾參加過全國美展,還獲了獎,有不少人都在打它的主意,其中一個台灣的收藏家出了很高的價錢,都沒舍得賣掉。”
張龜壽說:“這幅畫能用到經緯身上,算是正得其所。”
李鶴年仍是不停地咳嗽,喘氣。李經緯擔心地問:“爹,你的身體行不行?”
“不要緊,去時帶上藥,沒多大事。”李鶴年說。
扯了一會兒話,李鶴年說都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早。於是各上床休息。
第二天拂曉,李鶴年、張龜壽、李經緯帶上禮品,來到縣城車站,坐上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車。他們將在省城倒車,然後再往武明。
待在車上坐下,他們才覺出了這是一輛異常破舊的車子。坐位靠背上的木板沒有了,隻剩下鋼筋架子。窗玻璃剩得沒有打的多。車廂上的壁紙如同僧人的百納衣,到處是眥牙咧嘴的口子。地板上則亂扔著煙頭、果皮、塑料帶等雜物。這還是次要,那個喇叭活象一頭發情的草驢在尋覓配偶時的嗥叫:嗷嗷嗷……嗷嗷嗷……李經緯想到,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刺耳難聽的聲音了,如將那些十惡不赦的犯罪嫌疑人鎖到一個充滿此種聲音的屋子,要不了多長時間,準得招供。
車子一直在縣城兜圈子。那位頭發蓬亂,風風火火的女售票員把頭伸出窗外,機械而聲嘶力竭地招徠客人:“去省城的上車了,去省城的上車了,上晚就沒座兒了--”其實車上連李經緯他們總共才五個人。
車子正在行走,突然從後邊追上來一輛車,超到前邊壓著車徐徐前行。同樣是一個售票員頭伸出窗外:“去省城的上車了,上晚都沒座了--”
司機和售票員罵著,加足了馬力,毫不示弱地又趕到那輛車前邊:“上省城的……”
車上坐的另外兩位是去省城進貨的小販,看著車子老在原地打轉,急了和司機罵起來:
“你娘的繞到啥時間哩,誤了我的事看我怎樣給你算賬。”
司機也長有一張嘴:“你媽媽的,不讓爺們兒把人裝滿。”
那位小販要過去和司機毆打,被李經緯死命拉住。
在汽車喇叭的怪叫聲中,在售票員歇斯底裏的叫賣聲中,在和同行的競爭中,過了一個多小時,車子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縣城。李鶴年和張龜壽深深地感歎道:“過去車雖然少,可隻要買上票,就能按時走,現在車多了,反不如當初了。”
車子在往省城的道路上行駛。車內已經座無虛席,而且走道上也站滿了人,可每到一地,那個售票員還是把頭伸在窗外大喊大叫:“往省城的上車了,還有座位啊--”
車子喇叭本來難聽,而司機好像有此癖好,一直在按動按鈕。有人按,沒有人也按。滿車的人都在叫喊受不了,而司機卻充耳不聞。唉!那頭瀟灑的叫驢,你在何方,你難道沒有聽到你親愛人兒的深情呼喚。
車子經過一個縣城時,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司機下去,臉上堆著笑,仰著脖子和站在交通崗上的警察講話。那警察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隻顧嘟嘟嘟地吹哨子,目光正曆地作手勢指揮交通。司機站了一會兒,跑到不遠處一個商店掂過來兩條煙,放在崗台上,警察這才不嘟。大模大樣一步步下來,目不斜視走到一邊。司機小狗一般顛顛兒地尾隨著。兩個人又是一番一硬一軟,一高一低的對話。才過了短短的半個多小時,警察就從上衣兜裏掏出了那個小本本,交給了司機。司機點頭哈腰地接住,跑上車來,”呯”地關上車門,對著窗外”呸”地啐了一口,大罵一聲:“日你奶、日你媽、日你閨女……”
待把他家的女人日了一遍,才在那頭草驢背上拍了一巴掌。草驢吃驚地趵了一下蹄,怪叫一聲,得兒得兒地邁動了雙腿。
中午時分,車到省城,在車站停下。三人下來,見到又是一番熱鬧景象。賣飯的,張開油膩膩的雙臂攔住讓吃飯,號稱他的飯店是老字號,吃了能滋陰壯陽,還能治男女不孕症。賣書的,舉著一本封麵上滿是女人乳房、屁股、大腿的書,說是一位大家的傳世之作,而且是孤本。賣包的,吹噓是美國進口的,世界十大名牌之一。還有讓住宿的、讓喝水的、讓坐車的,還有擠眉弄眼的女人,鬼鬼祟祟的男人。三人在熱情的省城人們的歡迎聲中,各自摟緊了行李,快步來到那個臊味撲鼻的廁所,掏六角錢解了小手。然後買了汽水麵包,搭上了往武明的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