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於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讚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裏,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台,以免不測。”

荀彧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準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並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於衷,隻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裏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

荀彧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柱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的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裏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幹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麵,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台,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呆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幹幹淨淨。

在尚書台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拚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裏麵。

荀彧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後在尚書台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隻留下天子與皇後。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隻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台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著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寢殿的廢墟裏,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舍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台,朝著已化為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作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毀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驚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裏,他從一個諸侯手裏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憂愁淒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惟一能做的,隻是目送著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諡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著”,死去的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著廢墟上嫋嫋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著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著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