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雖然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站出來勸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方才實行。”
曹丕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手中更遞進數寸:“十分把握?這次有十分,下次呢?誰來擔保他每次把大敵引入父親腹心,都是誠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誤,我曹氏就是滅頂之災!依我看,這許都令的罪過,大過張、賈!”
荀彧啞然,曹丕這話論理倒也沒錯。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當眾批評滿寵,這會引發混亂。他伸手過去攔住曹丕,從他手裏接過銘旌木杆,沉聲道:“二公子,賞罰自有尚書台與群卿議定,你雖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卻無品級。再鬧下去,我要請廷尉來處置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滿寵一眼,悻悻撤回手來。荀彧唯恐他又鬧出什麼事來,催促他離開。曹丕又望了一眼劉協,轉身離開,邊走還邊大聲道:“來人呐,小爺擅闖朝堂,當監禁十日,以儆效尤!”
誰敢抓曹司空的公子,那些衛兵麵麵相覷。一直到荀彧彈彈手指,這才有幾個膽子大的衛兵湊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雙臂,任憑他們取粗繩來縛住,被帶出殿外。曹丕忽然又扯著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長的銘旌,記得插回到他墳上。”
荀彧手裏攥著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高高在上的劉協望著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裏,陡然一凜。難道說,自己昨天隨口說的那一句話,竟然讓曹丕這孩子想了這麼多道道出來。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心機就如此深重。
可若說心機,他這麼大鬧朝議,不見得是什麼深思熟慮的結果。
劉協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他隻是為了在伏壽麵前表現一把?
想到這裏,劉協略微有了點頭緒。他也是這年紀過來的,知道年輕人最愛在心儀的女性麵前炫耀。他就曾經為了給一個女子展現騎術,雙手不抓韁繩飛馬而走,結果重重摔了一跤。
曹丕這一係列舉動,看似輕率幼稚,卻是會被時人稱頌的義士品德。即使伏壽今日不在場,這種行為很快也會傳到她耳朵裏,然後會對這公私分明、親仇明辯的少年平添更多好感,多讚他一句吧。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協心想,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可沒什麼資格嘲笑曹丕。昨天他一時衝動信口胡言,伏壽再也沒理過他,早上也沒陪著上朝。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伏壽最後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內的話,到底是氣話還是……
“陛下,朝議可否繼續進行?”荀彧連問了數遍,劉協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跪直身軀,示意繼續進行。
劉協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下麵的趙彥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那一雙眼睛有若鷹隼,無比精確地捕捉皇帝任何一處細微的肌肉牽動,並牢牢記在心中。在接下來漫長的日子裏,這些影像將會在趙彥的記憶裏反複比對,分析,直到找出最深處的不同。
雖然有曹丕意外的攪局,但當日朝議本身並無任何懸念,隻是簡單地通報了董承叛亂的經過,宣布了張繡軍的正式合流。除此以外,沒有涉及到任何獎懲賞罰——畢竟這是漢室的小朝廷,真正的決策,還得要曹公的司空府來決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來唱起了反調,要求荀彧和滿寵不得輕慢罪臣,須按三公予以禮遇。這個要求照例被忽視了。孔融又要求親自參加審訊,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後,孔融追上司徒趙溫,把他攔到了宮門前。楊彪已倒,董承敗亡,如今雒陽係的最高領袖,就是這一位老資格的趙溫。
“董承已敗,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諱地問道。
趙溫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應不追究其他人責任。漢室薪火,能留一點是一點吧。”
孔融知道趙溫這個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見,要不然也不會貴為三公,卻沒多少人把他當回事。他看看左右無人,攙著白發蒼蒼的趙溫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子柔,楊公、董公雖不在,朝中還得有人與曹公相持才行。不然曹氏得寸進尺,乘勢進逼,再無回旋之地啊。”
“現在你還想引火燒身?”趙溫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滿道:“您當年麵斥李傕的勇氣,如今都跑到哪裏去了?”趙溫麵色有些尷尬,他幾次想掙開孔融,卻被後者死死拽住。
“聽著,子柔,我不是讓你現在拿起劍來去刺殺曹操,而是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可惜這句話絲毫不能平複趙溫的驚疑,孔融這張大嘴巴盡人皆知,他說的大事,可能是小事——比如釀酒;他說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腦袋的大事。孔融看到他不信任的眼神,反而笑了:
“你知道麼?我聽說,荀令君在給陛下上經學,講的是《尚書》鹹有一德章。”
趙溫掙紮的動作停住了,他皺起了眉頭:“鹹有一德?”
“鹹有一德。”
“可是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麼?”趙溫也是個治經典的人,這些常識都知道。
“誰讓咱們的荀令君,骨子裏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漢初之時,博士伏生保存下了《尚書》二十九篇,用隸書抄寫,時稱今文;後來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其中發現《尚書》,以先秦六國文字寫就,共三十五篇,稱古文。從此儒學分為兩派,今文派對古文《尚書》頗多抵製,不承認多出來的那十六篇是真的;古文派也對今文《尚書》不屑一顧,認為來路不夠正統。
從此今、古相攻如仇,紛爭不斷。光武以來,兩派爭端越演越烈,無論鄉野大儒還是朝廷高官,就連皇帝也經常被牽涉這兩派的爭鬥之中,學術歧見,有甚於父仇。
一直到鄭玄出世,他雖師從馬融,古文派出身,卻融彙今、古之長,鍛成“鄭學”,爭論才稍微平息。可始終有那麼一批死硬分子,堅持不肯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