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局促地放在幾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麵,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抬頭,也不敢抬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才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錨被拋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蕩而起,泛出水麵。
他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誌向,皆是薑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為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為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與政務,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係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為,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隻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著曹公,幾分向著漢室。
今天早上,郭嘉得意洋洋地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畫。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荀彧知道,以傳統的標準來看,那位車騎將軍是忠,自己是奸。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準使用這麼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回避的忠奸之辯,隨著董承的離去,逐漸付出沉默的水麵。
荀彧從那時開始,便處於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態。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他是在借著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著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著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著玉璽,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這是《離騷經》裏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誶的口實,隱喻三閭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隻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隻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將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隱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彧聞弦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態了。”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適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一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於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隱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複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確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著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衝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隨便閑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將交鋒,何者占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的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於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確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輜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拚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隻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劉協把玉璽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麵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著操弄人心了。剛才君臣一番交心,讓荀彧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荀彧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裏隱隱有些興奮。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
“朕想禦駕親征,赴官渡為曹公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