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聽明白了,賈詡這是要給天子做個人情,委婉地緩和君臣之間的敵意,順便給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隻是亂漢之臣,也會維護名士遺苗。看來,這個家夥畢竟也是對自己的壞聲明有所顧忌,打算洗白一點啊。

祁縣王氏在並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戰在際,這樣的家族如能拉攏住,對曹軍大有好處。這個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會稟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賈詡連忙伏地致謝。郭嘉饒有興趣地盯著賈詡的動作,好似盯著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樁——表麵看是截爛木頭,裏麵藏著多少蟲蟻,可是誰都不知道。

“該不該讓他也看看那幾幅畫像呢?”一個念頭掠過郭嘉心頭。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複心情。

這裏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隻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欞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的青灰瓦片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隻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的何等無助,何等淒涼,最後連屍身都不知道葬於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塚。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去以後,一股濃鬱的竹紙的發黴味撲鼻而來,屋子裏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麵上的數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曆朝內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裏積存的隻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當。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責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著孔融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製,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牘,皆用竹木簡。所以他隻盯著那些竹木簽子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裏,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浹背,前後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朝不易,百十餘年都,所以它的載體不應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裏,趙彥複又起身,在屋子裏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願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格來說,他屬於擅入記室,要是認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現在陰暗角落裏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去。

他剛跳進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抬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麵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顯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無沒什麼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隨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麼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係公務,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行公務,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後,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寒,可有董姐姐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一步。麵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裏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

“你昨晚出城,曾經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裏麵畫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