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情與色(1 / 1)

對於凡人來說,情與色總是相連的,或相處久了,因情生色;或因色動情,一見鍾情。賈寶玉雖是天界而來,到底是頑石本質,況且本就要立意來人世受享一番,對於情與色皆來之不拒,所以小時自謂“絳洞花主”。處於“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紅柳綠的芳菲世界,寶玉對黛玉卻始終真情不變,原因一是黛玉色既極佳,其風流嫋娜,使花花公子薛蟠一見之下就酥了半邊身子。二是二人相處既久,耳鬢廝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過來的,那情絲的生成也非一日之功。這兩條既然都占了,別的女孩再好恐也難破門而入。但感情的事有時是瞬間的變化,色色不同,焉知這一色不比那一色更好?情更容易易,此時情非彼時情也。所以,納蘭容若感歎“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若說寶玉對別的女孩子隻是籠統地想做護花使者,對於豔冠群芳的薛寶釵還是動過感情,這兩次感情也沒有脫離“情色”二字。

第一次完全是感官上的,屬於色的範圍。元妃賞下端午節的禮物,寶玉發現自己的和林妹妹的不一樣,反倒和寶釵的相同,不禁詫異。黛玉自然領會到其中的意思,隻有跟寶玉生氣的份兒。可巧這日閑坐時寶玉看到寶釵戴著元妃所賜的香串子,便要看看。寶釵因生得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卻把寶玉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了。於是寶玉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想“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黛玉已經為這事生氣了,寶玉卻還沒意識到這個膀子是有可能摸一摸的。從這一細節,可知寶玉確實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隻惦記著黛玉,雖然所有的花都喜歡,但我隻取這一枝;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寶玉也算得癡情了。但寶玉還是看呆了。若說沒情也不對,寶釵的嫵媚風流還是在寶玉心裏難以忘懷,他後來寫的文章裏,就提到了“戕其(寶釵)仙姿”了,可見這色的力量。

第二次屬於情的範疇。寶玉挨打後,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來看他。“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釵是很少動感情的,這一點寶玉肯定了解,這唯一一次的真情流露卻是對著寶玉而來。如此親切又“大有深意”的話,如何能讓本就多情的寶玉不感動呢?寶釵的情恰使她的色更出眾,更激發寶玉的愛意。在寶玉看來寶釵日常不見的“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這種止痛功能的功效當真了得,現在醫學該當推廣應用。

但最終寶玉對寶釵還是不能產生愛情,根本原因在於二人的人生態度。寶玉是“情不情”之人,而寶釵缺少的恰好是情。寶玉對寶釵的喜歡,色占了很大成分。寶玉因生活中種種煩惱,不禁產生灰心之意,他在續《莊子》文中寫道:“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在寶玉看來,沒有這些美的存在與吸引,就不會產生情意,而沒有情意,就沒有痛苦。但對於寶釵和黛玉美的看法還是不同的,寶釵是“仙姿”,而黛玉是“靈竅”。仙姿引發的是感觀上的美感,“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靈竅卻是一種心靈的吸引,“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在這兩者的選擇中,就像中國的文人一樣,對心靈的關注更重。賈寶玉鄙棄仕途經濟之道,獨鍾情女兒世界,是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女兒的世界是清潔的、自然的、未被世俗熏染的、純潔而充滿靈性的世界。而在這一世界中,林黛玉無疑是最具有女兒性的,她的身上帶有天然的神性與詩性,雖然弱,卻充滿著生命熱情,她的天真爛漫,她的心無渣滓,她或喜或怒或癡或嗔時的舉手投足,都出自本心而毫不做作。這樣一種真趣,又怎能不讓本就厭惡男人身上那種世俗功利之心的寶玉喜歡呢?寶玉不通世務,卻絲毫不缺少對女孩那種相當高的鑒賞力。即使黛玉小性,那也掩不住她發自生命本身的那種天然的光芒。寶釵雖然給許多人帶來了溫暖,但她的行為舉止總讓人覺得缺少了點女孩的天真,那種成熟超越了青春。正是這種超越,應合了世俗的道德標準,卻遠離了天性。這讓寶玉很失望:“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也因此,那種轉瞬即逝的喜愛的光芒無法成為照徹寶玉的靈魂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