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隻為一個人流淚,一次次流淚,一次次隻為那個難解的心結。當愛情趨於平淡時,有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眼淚變少了,她疑惑地告訴寶玉,寶玉不理解。眼淚怎麼能變少呢?
寶玉是一個需要女兒的眼淚來葬他的人,黛玉的眼淚卻在葬他之前早早地流盡了。一個女孩的一生,竟然是伴隨著眼淚度過的,竟然是為著那個心裏珍愛的人流淚,結果卻因此等不到那個期待的結果。黛玉的眼淚,讓憐惜她的人痛不欲生,每當聽到越劇《紅樓夢》中賈寶玉在黛玉靈前的哭喊:“我來遲了,我來遲了——”我的眼淚就合著劇中人的眼淚流下來。誰的眼淚也不是白流的,那個還淚的神話適合任何有情人。
一個男人的眼淚竟然也那麼多,一個男人隻為一個女人流淚讓天上地下所有的女人感到欣慰。連警幻仙子都說在閨閣中“可為良友”,“獨為我閨閣增光”的話。寶玉來看黛玉,兩個人都有許多的話要說,卻誰也說不出來。隻好坐著對泣。其實有什麼樣的語言比得上兩個人為了同一件事情哭泣交流更徹底呢?
當另一個女孩氣定神閑地走來,黛玉已經預感到那個未來的結局。一個人的眼淚是用生命化成的,她不僅無法像寶釵那麼“無情”,而且她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個“情”字,這樣一種無所顧忌的消耗,怎麼會不早早枯竭呢?
寶玉說:“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這話很寬慰了黛玉的心,似乎解決了問題。其實,黛玉何曾對寶玉不放心過,真要不放心,估計她就不會說那句“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結果,這次寶玉果斷而去,反是黛玉不放心,借著見襲人為由,來看寶玉的動向。
隻能說是愛情本身的緣故,愛情從來不讓人消停。如果沒有吵嘴、疑惑、猜忌、不放心,愛情就變得沒滋沒味了。愛情被開心的笑話哄著,愛情被體貼的溫情煨著,愛情被誤解的火熬著,愛情被心痛的眼淚泡著,愛情還被辛辣的話語刺著,愛情還被苦悶的心事壓著,愛情還被辛酸的心事鬱悶著,這五味雜陳的感覺,仿佛千百次的錘煉,使得愛情變得堅固而專一,即使是寶釵鮮豔嫵媚的容顏,眾人對其為人處世周到隨和的讚譽也無法擊破愛情的堅固。
隻因紫鵑說了一句妹妹要回蘇州去了的話,寶玉便呆傻了。一個人的靈性,竟然全在於情上。愛情若沒了,人就剩一個空殼。誰的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結合得這麼緊呢?
黛玉聽說寶玉不行了,喘作一團,把才吃的藥全吐出來了,然後噴出一口血來。才緩過一口氣來,卻對著紫鵑說,你趁早勒死我算了。不是黛玉不領情,是紫鵑不在其中,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隻見每每黛玉與寶玉慪氣,不是把自己氣哭了,就是把寶玉氣哭了,卻不知即使與寶玉慪氣,看到寶玉急了時,她也是會用自己的手帕擦去他的淚水的,還要埋怨他急得這麼青筋暴跳的。即使看到寶玉流淚,在自己流淚時,也會關注著寶玉穿著新衣服,沒帶手帕,把自己的手帕扔過去,然後再接著哭。看到寶玉夜裏來看自己,是關心地讓他帶著防雨的燈。甚至,連氣得忍不住罵人時,脫口說出“狠心短命的——”時,也為那“短命”二字趕緊掩了口,把那個字連同一腔怨氣咽回去。不是情人不懂得情重,黛玉再哭鬧,也不會無視寶玉受到傷害,那隻是“為著我的心”。若是知道紫鵑用這麼“殘酷”的語言來探聽寶玉的虛實,黛玉是寧願自己死了也不肯的。而寶玉,就以他一個“實心眼的孩子”的全部赤誠,回報著黛玉那一腔的熱愛。
寶玉夢兆絳芸軒時明白說出了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他說這話時寶釵正坐在他床邊繡鴛鴦,這話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寶釵他的選擇。“金”與“玉”是俗世搭配出來的富貴榮華,木與石卻組合出隻有畫家與詩人才會欣賞的圖畫,是美的意境。這樣的圖畫是當不了生活的,所以,寶玉知道它的不長久,時不時嚷著要在你們都在時便死了,若再得了你們的眼淚來葬,那便隨風化了,一點痕跡不留,而來生是再不準備做人了。世人每有不滿足,必要表白生生世世在一起,今生你都把握不了,開那空頭支票又做何用?不過是欺人連同自欺罷了。寶玉曆經這一幻世,所想的所做的都經曆了,他心心意意維護著他的清淨世界,維護著他的純潔愛情,一次經曆的深刻,要勝過十次百次漫不經心與逢場作戲的風花雪月,他還要來世做什麼呢?
可是,這樣的愛情卻不能持久,黛玉終於淚盡而逝。寶玉沒有隨風而逝,他沒有像祝英台隨梁山伯那樣化蝶而出,那樣的愛情是浪漫的童話而不是生活。隻有寶玉生活在現實中,麵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時,那一種永恒的愛情之光才變得那麼可信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