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惜花知己(1 / 1)

曹老先生把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歸於一個前世的因緣。那黛玉本是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棵仙草,因了神瑛侍者(就是女媧留下的補天石)每天精心澆灌得以久延歲月,並且修成女體。當神瑛侍者在仙界呆得不耐煩,打算到人間受享一番時,這個修成女體的絳珠仙草便也要相跟著到人間報恩——天上是什麼不缺的,自然也沒有多餘的欲望,所有的愛情神話便都發生在人世間。但不論來自神界還是鬼界,人一托生,便都得了失憶症,前世的事一概不知,隻留了些心靈感應,所以寶黛初次相會時,二人都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黛玉身為女兒自然矜持些,心裏吃驚,表麵卻不動聲色。寶玉卻不管這些,直把心裏的感受說出來:“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等人皆不以為然,隻是覺得這樣也好,在一起就更親密了。

寶黛的愛情若隻是在一個木石前緣上,那就是命定的因緣。事實上撇開這一因素不說,寶黛在現實生活中同樣有產生愛情的基礎。

神瑛侍者名字雖為侍者,卻也沒有別的工作可做。唯一侍的,便是那棵仙草。到了人間,他也是盡心盡意地對黛玉。這種命運倒是沒有改變。寶玉雖然是家人嬌寵的對象,但在林妹妹麵前卻是一個稱職的哥哥。小時候,自己玩的用的,隻要妹妹說要,就先盡著妹妹;自己愛吃的,妹妹也愛吃,必要收拾得幹幹淨淨給妹妹留著回來吃。這樣天長日久,必會生發出感情來。但這感情是否向愛情發展還要有一些其他因素。

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除了受了神瑛侍者的澆灌,還在離恨天灌愁海沾惹了許多閑愁別恨。可寶玉正式出場時,卻有一首《西江月》,首句便道:無故尋愁覓恨。這哪像說寶玉呢,簡直就是特指林妹妹。可是,書中又確實指的是寶玉,而寶玉的這種愁與恨是他在那些視為美好生命的眾女兒身上感受到的。當他聽到黛玉“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時,他的聯想是:“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不由慟倒在山坡上。而黛玉在聽到《牡丹亭》的曲子時,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又想起以前古人“水流花謝兩無情”的句子,再想到詞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又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這說明,寶黛二人還有共同的愛好,就是:無故尋愁覓恨。這兩樣東西,也可以說是他們二人天生就有。這種愁與恨其實不是別的,恰是人類中一些優秀而又對生命特別敏感的人感覺到的那種無法消除的人類命運的悲哀。正如後主李煜詞中所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勿。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永恒與短暫,美好而易逝,這是對人類命運的感傷情懷,是對美好事物的遺恨與憑吊。而庸常之輩是不會想這些的,他們所忘不了的隻是金錢與功名,是現世的榮華富貴。

麵對落花,寶黛不約而同產生了相同的感覺。寶玉坐在沁芳橋的石上看《會真記》,正看到“落紅成陣”一句,就見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大鬥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都是。寶玉要抖下來,怕腳步踐踏了,便兜了花瓣,抖在池內。等回來,卻見黛玉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全套的葬花工具來了。黛玉惜花是從自身感悟到的時間以及人世種種的挫磨,她惜的是自身,就如花之“明媚鮮妍能幾時”,而這種自惜也是對生命的珍視。世上縱有富貴,又有什麼能抵上美好的生命呢?黛玉以她自身的直接感悟,就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生命中最殘酷的又是什麼。她想到的是花最終的歸宿,是對生命的終極關懷。那水在園子裏是清潔的,可是隨著水流到外麵可能就會陷於汙濁了。黛玉要自始至終地保住花的清潔,她的方式是葬花,是“錦囊收豔骨”,是“質本潔來還潔去”,花的生命最後要有一個固定的歸宿,“一抔淨土掩風流”,從此再不改變,再不飄零,再不受人踐踏或玷汙。

寶玉惜花,是從他人身上看到的。就如那些落花直接落到他的眼前,他的身上,他不能不看到,不能不感受到那種飄零。他周圍那眾多的女孩,她們那麼美好,那麼可愛,但隻是“朝來寒雨晚來風”,美麗的生命就如花一樣飄零了,凋謝了,他不由產生了憐惜之意。寶玉把落花放到水裏,以為水是清潔的。這樣一種處理花的方式,讓人想起李清照的詞句來“花自飄零水自流”,寶玉隻是顧了眼前,卻沒有真正替花們想一想,盡管有愛惜,可是還是比較隨意。

雖然二人有理解上的不同,但對美好的生命同有一種憐惜之意,這是基於對生命的珍愛上。黛玉出門時要囑咐丫頭等大燕子回來再放下窗屜,寶玉沒事兒時跟花兒鳥兒也要說話,這種憐惜之意,說到底是一個情字。生命是如此孤獨而無奈,唯有相知相惜才稍可化解這種與生俱來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