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體麵需要觀眾(1 / 1)

富人和窮人聊天總像是唱對台戲,一邊是位高者的低姿態,謙虛得像顯擺;一邊是位卑者的奉承,奉承得像諷刺。賈母對劉老老說:“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老老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說:“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劉老老說:“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鳳姐說:“親戚們不大走動……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隻當我們眼裏沒人似的。”劉老老說:“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裏,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象。”劉老老說的是實話,事情明擺著,要長臉也不用到這來。賈母和鳳姐的話即使是照顧劉老老的情緒,也透著世故與優越感。

劉老老是有備而來,唯一能放下和需要放下的就是心態,別的什麼也沒有。劉老老的窘迫是開口那一刻的臉紅,其餘的全照實說。倒是鳳姐的表現看上去有點猝不及防的興奮。

劉老老能進入榮府,全仗了周瑞家的還念以前王家做官時幫過自己丈夫的舊情,但驅使她跑前跑後的,還因為要在劉老老麵前顯弄自己的體麵。這一點,在周瑞家的意識深處,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雖然與生活完全無關。麵子本無實際用途,但人就喜歡要麵子。作為仆人,平日裏隻能對上,而對上時自己隻能是給別人臉上增光,所以體麵是對著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才有用。整日在眾主子麵前低三下四賣乖求好到底心裏不爽,來了一個更低的人,自己便成了高人。這是劉老老受到廣泛歡迎的原因。

周瑞家的在榮府不是主子,地位低,需要劉老老這樣的局外人當觀眾。鳳姐一個差不多最有權勢的人,對本家子弟賈芸送禮給自己尚且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架子端得足足的走過去,按說鳳姐不該在劉老老這樣一個窮婆子的身上找體麵的感覺,可既然來了,她也沒有放過。她的體麵是頤指氣使高高居上的威風,家下許多的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鳳姐說,我這裏正陪客呢,晚上再來回。鳳姐陪的這個客不陪也罷了,那蓉兒來了時,客就被晾在一邊,她毫無顧忌地與美少年蓉兒說笑。因劉老老是故人,她在劉老老麵前還要有意無意地表現著王家人的優越。她對來借玻璃炕屏的賈蓉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裏放著那些好東西,隻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一個在賈家享受著當家主子尊榮的鳳姐,還沒有把那種富貴完全表現出來,隻能借助這些來把王家更高一層的富貴資料挖掘出來。趙嬤嬤提到當年賈家接駕的事,鳳姐還沒等趙嬤嬤說完,便說道:“我們王家也接了一次駕……”

若說富貴是值得炫耀的,人也一樣值得。那賈蓉“十七八歲少年,麵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地進來了,鳳姐特意告訴劉老老,“這是我侄兒”。侄兒也並不是誰都能做的,劉老老按著正常的輩分把自家的外孫也提出“帶了你侄兒”如何如何,周瑞家的事後數落她:你怎麼見了他倒不會說話了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那蓉大爺才是她侄兒呢。賈蓉走了,鳳姐又向窗外叫道:“蓉兒回來。”外麵幾個人齊聲喊“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慢慢吃茶,說出來的卻是:你先去吧。這會子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了個是,方慢慢退去。鳳姐若隻是對下人頤指氣使,那還算不得威風,那富貴公子也唯命是從,方才得意。不怪鳳姐對這個侄兒喜歡,不管背後如何說這個嬸子厲害,又如何挖人家的牆角,到底當著人給足了她麵子。

人就有這麼點俗世的虛榮,不止鳳姐一個人在劉老老麵前顯示自家的體麵,連賈母也不能免。為了劉老老這一個觀眾,賈母帶劉老老遊大觀園,眾人陪著,又何嚐不是展現一個家庭的體麵?若是和賈家同等的大戶人家,不過是看看與自家園子有何不同,絕不會稀罕。平兒無故挨了打,把多年沒挨過一指頭打的顏麵全丟了,就如晴雯譏諷襲人挨的“窩心腳”,是很丟人傷自尊的。但老太太發了話,傳話安慰平兒,使得平兒又長了“臉”。若說這些,終究也不大要緊,但有時體麵很能害人。彩霞的婚事,她的父母本是不願意的,但經鳳姐親自說起,她的父母便感覺到了體麵。究竟主子給自己的體麵,是要別人知道,那彩霞的娘必要告訴人,二奶奶把我叫了去……如此這般地說一遍,才不負了把女兒的幸福與主子一句話的體麵平衡上來。隻有鴛鴦看破了體麵不過是紙糊的高帽子,堅決不做體麵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