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玫瑰人生(3 / 3)

夕陽在此刻的我眼中就像一枚血橙,觸目驚心,我趕忙拉上窗簾。

房間一下暗下來,我這才注意到桌上有剛點燃便掐滅的煙,先生的神情恍惚:“我忘了她討厭煙味。”

我們靜靜坐了好久,相識四年,此情此景,竟無話可說。

太太醒來的時候,我們像兩截榆木,呆呆地站起來。

“坐吧,坐吧,”太太雖然臉色蒼白,卻精神很好,笑著示意我們,“有時間哭的話,不如給我彈一首曲子來逗我笑。”

那是我一生中,倒數第二次彈《玫瑰人生》,為先生,也為太太。

窗外的夕陽漸漸斂去最後一抹光芒,關上太太公寓大門的一瞬,我終於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005 出生在九月的人都很固執

太太在來年的春天去世,出殯那天,我回到了小城。

那天小城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我站在雨中,凝望著漆黑的棺木,再望一眼沉默地走在隊伍中的先生,好不容易才忍住眼眶裏打轉的淚珠。

據說太太去得很安詳,是在睡夢中走的,護士發現時,她的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

她一定做了個好夢,我想,說不定夢到了塞納河和先生載過她的那輛紅色單車。

“我這一生沒什麼遺憾,”太太化療期間曾這樣對我說,“我唯一的遺憾,是沒能早一點遇見他,再陪他長一點。我是一個非常非常自私的人,我隻願意花很少的時間去陪伴他,盡管我那麼愛他……所以我希望他今後的愛人,能長長久久地陪伴著她。”

說罷,太太看向我。

她看著我,眼神溫柔而滿是祈求。這不是一個長輩看晚輩的眼神,這是一個女人看另一個女人的眼神,她想要說的話我明白,但我無法答應她。

終於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將視線轉向窗外:“你看,我還是這麼自私,你這麼年輕,我不應該……”

“不是這回事,”我拚命搖頭,“我喜歡先生,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是了……我知道你明白,但你從不說什麼,也不把我從先生身旁趕走,甚至還幫助我。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你,但是我卻不能接受你的托付,因為我與先生都有獨立的意誌,也應該有自主的選擇權,尤其是先生……他有權選擇餘生愛誰,或是不愛誰。”

“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女人。”太太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微笑道,“我真誠地希望你原諒我剛才的話。大概人之將死,就會變得敏感又小家子氣吧。我嫉妒你的健康與年輕,如果我二十來歲的時候不那麼拚命,透支掉健康,今天就不用巴巴地把他托付給別人吧。”

黃昏下了場雨,剛用過藥的太太很快進入了夢鄉。

從醫院出來的路上,我遠遠看見先生。自從太太查出胃癌末期,他就清減了許多。而他所惦記的太太的病因,我想,大概早在二十歲時,太太兼職三份工,站著睡覺,走著吃飯時便已種下了吧。

人生有許多因果,隻是等我們察覺到時,多半已來不及。

太太去世的第六個月,也就是我二十二歲的夏天,我將去香港念書。

這一次,先生送我的臨別禮物是一隻保溫飯盒,上麵印著粉紅色的頑皮豹。在他心目中,我永遠都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

可我已長到能夠愛他的年紀,所以在接過那隻飯盒時,我對先生說:“我愛你。”

我愛你,先生。遠比你此刻感受到的厚重與長久。

但我已經做好你不愛我的準備。

果然,先生隻呆怔片刻,便拒絕了我:“對不起。”

“對不起,”先生又重複一遍,“我拒絕你,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太老,而你太年輕,也不是因為我還愛著她,而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對你的愛護,並不是愛情。自然,現在我依然愛她,可是未來有一天,我或許會愛上別人,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知道不會是你,所以我必須拒絕你。”

這就是先生,我愛了這麼多年的人,就連絕情,都坦蕩到令人心碎。

隻是,九月出生的我們同樣固執,他固執地不愛我,我隻好固執地繼續單戀著他。

006 為著尚未到來的愛

我離開小城的第三個月,先生停掉了吉他班,賣掉了房子,開始環球旅行。

據說他與太太曾有一張世界地圖,地圖上標記著兩人去過的城市,太太曾經很忙,一年隻有一次年假,所以他們相愛的十一年裏,隻去過十一個國度。先生對我說,要替她走完餘下的部分。

那之後,我偶爾會收到先生的明信片,來自世界各地,蓋著各式各樣的郵戳。我仔細看過一遍,便將它們鎖進抽屜裏。

研究生的第一年,一個在舞會上認識的物理係男生開始追求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被人追求,我感到誠惶誠恐。

據說理科生浪漫起來殺傷力驚人,所以當他在人來人往的黃昏,在我兼職的書店門口彈那首《玫瑰人生》時,我的眼眶一下子濕了。

很快,我們開始約會,從冬天到第二年春天,直到我再次收到先生的明信片。

那是一張來自羅馬的明信片,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我依然是看完後將它鎖進了抽屜。直到一個月後,我接到了先生妹妹的電話。電話裏,先生的妹妹哭泣著對我說,先生在劄幌意外去世了。

據說先生是夜裏失足落入了海中,發現時已經太遲了。但先生究竟是不是失足,大概答案隻有先生自己才知道了。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先生將永永遠遠地從我的生命中抽離。

我忽然想起十八歲那年,先生將玫瑰木吉他遞給我,對我說:“彈著它,去享受你的玫瑰人生吧!”

他笑起來那樣神采飛揚,我因此深信不疑。但他卻騙了我,我的玫瑰人生裏,最不該缺席的,明明是他。

我和物理係男生分手的時候,是又一個暮春,距離我愛上先生已經七年。

我抱著十八歲時的那把木吉他,在校園裏的樹下,最後一次彈《玫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