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2 / 3)

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鬼雨(3)

“這已是信箋的邊緣了。盲目的夜裏摸索著盲目的風雨。一切都黯然,隻有胡髭在唇下茁長。明晨,我剃刀的青刃將享受一頓豐收的早餐。這輕飄飄的國際郵簡,亦將衝出厚厚的雨雲,在孔雀藍的晴脆裏向東飛行了。光中12月9日。”  1963年12月10日(《文星》第七十五期)  [返回目錄]  

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落楓城(1)▼思▼兔▼網▼

作客楓城,竟然也有一個半月了。秋色如焚,照亮了近處人家白漆的三角牆和遠處的森林。日暖雲輕的星期日上午,十月的尾巴曬得懶洋洋的,垂下來,成為人家廊上貪睡的花貓。小陽春的北美,尤其是伊利諾毗連愛荷華的大平原上,所謂秋老虎,並不可怕,因為它斑斕而且柔順,更近乎一隻向陽的花貓。雖說不可怕,柔馴的晌午到了傍晚,也會伸出漸利的貓爪,淩晨的霜齒也會深深陷進喬木,將枯葉咬出斑斑的血跡。秋色之來,莫之能禦。紅得剖心滴血的是鹽膚木,赤中帶黑的,是擎天拔地的巨橡,金黃爽脆日色欲透的,則是滿街的楓樹了。說到楓樹,中年的讀者當會憶起大陸的紅葉,唐詩的讀者當會吟起“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的名句。美國中西部的楓樹,卻是黃葉。風起時,滿城楓落,落無邊無際的楓葉,下一季的黃雨。人行秋色之中,腳下踩的,發上戴的,肩上似有意無意飄墜的,莫非明豔的金黃與黃金。秋色之來,充塞乎天地之間。中秋節後,萬聖節前,秋色一層濃似一層。到萬聖節秋已可憐,不久女巫的掃帚,將掃盡遍地的落楓,聖誕老人的白髯,遂遮暗一九六年的冬陽了。  而此際秋色猶深,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從紐約到西雅圖,縱你以七十英裏的時速在超級公路上疾駛而去,也突不破重重的秋色了。楓城當然不叫楓城。伊利諾州的第二大城,皮奧瑞亞(Peoria)是密西西比支流伊利諾河畔一座古老而繁榮的城市。說它古老,因為它建基於一六七三年,開鎮史上,數伊州第一。說它繁榮,是因為世界聞名的毛蟲(Caterpillar)履帶開路機,總廠在此。然而這些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是楓城的一些人物,一些可能出現在馬斯特斯的《匙河集》(Spoon River Anthology)中的人物。  在“亞洲教授計劃”之下,我於中秋之夕,飛來楓城,成為此地布萊德利大學(Bradley University)的所謂客座教授。這是三四年級的一年選修課,總名“東亞研究”,在我之後,還有尼泊爾、印度,和韓國的客座教授各一,各任半學期的講授。我的部分自然是中國文學。班上一共有三十八個同學。由於選課異常自由,各係的同學都有,係別差異,從英國文學到曆史,從家政到新聞,從數學到政治地理俱全。本來聽說——聽別人警告說——美國的大學生最好發問,且勇於和老師辯論。我的經驗稍有不同。大致上,班上的學生都很注意聽講,有問必答,可是並不緊緊追詰。也許由於缺乏東方曆史和語文的背景,談到中國的問題,他們反而有些羞愧之色。最能引起普遍的興趣的,恐怕是中國的文字,尤其是六書的象形和書法的篆隸行草。從中國的文字開始,我將他們的興趣帶向詩經、楚辭、漢賦、樂府,和唐詩。每讀一首詩,我都為他們準備一篇頗饒英詩意趣甚且合乎英詩格律的所謂“意譯”,一篇逐字逐句追摹原文的所謂“直譯”,最後還有一篇羅馬拚音的音譯。這樣繞著原文打轉,自然比僅讀粗枝大葉的“意譯”較近真象。最令他們好奇而又困惑的,是四聲平仄之類。無論如何努力,他們總不能把四聲讀準,尤其是陽平和上聲。盡管如此,他們最感興趣的,卻是古典詩的朗吟。  講解每一首詩,我必用現代的(我的江南)國語讀一遍,然後用老派名士的腔調朗吟一遍。雖然我的吟法,父親聽了,會說非閩非粵,死去的舅舅聽了,會皺起長眉說念走了腔,而我的四川國文老師(科舉時的拔貢)會放下嘴邊的旱煙筒直搖頭,我自吟自聽,倒覺得蠻過癮的,大有“餘亦能高詠”之概。至少安格爾教授聽了,說過marvellous之類的字眼。布萊德利班上的同學們,似乎也有同感。因為千言萬語,苦口婆心,曾不能使他們進入詩的意境,而朗吟的節奏與音色,卻是超意境且直接訴諸聽覺的。  可是麵對滿座的金發與碧瞳,麵對瑪麗亞和維納斯的兒女們,吟起“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那又是怎樣的滋味伊利諾的大平原上,偶爾也見垂楊,但美國的垂楊不知六朝,也未聞台城,美國的楓樹更不解何為吳江。“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眼前這些美國的小兒女,更不解長安的意義了。  可是美國的青年,也有很可愛的。大致上,我班上的學生都很用功,且認真閱讀指定的參考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南喜(Náncy Ann Kelley),因為她總是考第一,而且讀完了《紅樓夢》。伶俐而且嬌小,頗有一點拉丁女娃的風味,挽得高高的棕色長發,垂得低低的眼睫,應該上雷努瓦或是莫地裏安尼的畫麵。她的答案總是清晰而中肯,顯示她認真地了解那些問題。她將賈誼的《鵬鳥賦》和坡的《大鴉》對比,分析得非常得體。在“校友回校”期間,她曾參加Homecoming Queen的競選,結果雖然落選,卻贏得不少注意。  某日秋霧彌漫,方進早膳,發現班上的施路哈(Adam Szluha)端了咖啡過來同座。感覺他的英語有些異樣,追問下,始吐露他是匈牙利人。和他談起李斯特和巴爾托克的音樂,眉宇間漸展喜色,說兩人的作曲多受匈牙利民歌的影響。最後他才告訴我,離開匈牙利已經八年了。當年和他一起越境逃亡的許多同伴,由於經不起旅途的折磨和鄉愁的呼喚,不少人隻到了巴黎,便紛紛回去匈牙利。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