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1 / 3)

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起,飛入曆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裏尋找。現在隻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裏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隻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隻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幹幹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返回目錄]  

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聽聽那冷雨(3)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返回目錄]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猛虎和薔薇(1)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裏薩鬆(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譯成中文,便是:“我心裏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種流派(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立芝《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詩句:“好一處蠻荒的所在!如此的聖潔,鬼怪,像在那殘月之下,有一個女人在哭他幽冥的歡愛!”為浪漫詩派的代表),我就願舉這行詩為象征詩派藝術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盧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傑作《沉睡的吉普賽人》。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惜乎盧梭逝世,而薩鬆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征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裏兩種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裏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隻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麵,薔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麵,而“細嗅”剛剛象征著兩者的關係,兩者的調和與統一。  原來人性含有兩麵: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注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隻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士,嚐謂柳永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種陽剛和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當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這些詞句,恐怕也隻合十七八女郎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以及“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晚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曉風殘月的上半闋那一句“暮藹沉沉楚天闊”,誰能說它竟是陰柔他如王維以清淡勝,卻寫過“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勝,卻寫過“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的詞句。再如浪漫詩人濟慈和雪萊,無疑地都是陰柔的了。可是清囀的夜鶯也曾唱過“或是像精壯的科德慈,怒著鷹眼,凝視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陰柔到了極點的《夜鶯曲》裏,也還有這樣的句子:“同樣的歌聲時常——迷住了神怪的長窗——那荒僻妖土的長窗——俯臨在驚險的海上。”至於那隻雲雀,他那《西風歌》裏所蘊藏的力量,簡直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還有那一首十四行詩《阿西曼地亞斯》(Ozymandlas)除了表現藝術不朽的思想不說,隻其氣象之偉大,魄力之雄渾,已可匹敵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也就是因為人性裏麵,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種氣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不大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國,華茲華斯欣賞彌爾頓;拜倫欣賞蒲柏;夏綠蒂白朗戴欣賞薩克雷;司各特欣賞簡奧斯丁;史雲朋欣賞蘭道;蘭道欣賞白朗寧。在我國,辛棄疾的欣賞李清照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但是平時為什麼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各人心裏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