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去分辨,當然不如耳目並用那麼方便。像“聯合國”、“青島”、“印象主義”等等多音的名詞,固然一聽即懂,但遇上單音字,而上下文又不清楚時,聽覺便不靈了。例如“事”的同音字,據一本《國語辭典》所列,便有三十六個之多。碰上“事”、“四”不分的誦者,情形就更混亂了。英文自然也有同音字,惟一音之中,像sea和see,像be和bee等等,也隻有三兩個字的重複而已。第二,美國的現代詩固然不好懂,但口語化的程度,以及節奏上的透明,似乎仍較台灣的現代詩宜於作聽覺上的溝通。英文詩中的語言,雖曆經華茲華斯、白朗寧、霍普金斯、哈代、艾略特和意象派諸人的改革,似乎一直能保持一股活的傳統。中國詩中的語言,五四以後呈現了一種劇變,以致今日現代詩的語言和唐宋詩的語言,相去不可以道裏計。我覺得,葉芝的節奏,在宏富和流暢的方麵,去莎士比亞並不太遠,而方莘和鮑照之間,則好像怎麼樣也連貫不起來。我曾將近作《凡有翅的》譯成英文,夏菁看後,認為在語言上,英譯比中文原文還好,讀起來比較順暢自然,且更響亮。之後在朗誦會上兩者並誦,也有人與夏菁同感。我不敢說,這是不是因為我們的白話尚未充分成熟,或至少不及英語成熟。不過,我們的現代詩人還不很願意,或尚不太敢於麵對“聽眾”,因為他們對這件事沒有把握,則是不爭的事實。  [返回目錄]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豈有啞巴繆斯(3)
可是“聽眾”的挑戰,是永遠在那裏等著現代詩人的。不接受這項挑戰且將聽眾贏到現代詩這邊來,現代詩將命定隻有少數讀者,讓詩在紙上冷掉。小說的讀者一向多於詩。其他的藝術,如繪畫、雕塑、音樂、舞蹈、戲劇、電影,莫不當場當時爭取並征服活的聽眾或觀眾。隻有詩,隻有現代詩似乎仍然安於在印刷品上與一些零零星星的麵目模糊的“讀者”寂寂相對。也就是說,仍然安於做一個啞了的繆斯。 對於這種現象,辯護人自然可以提出許多借口:例如,詩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所以詩的欣賞不必局限於某一特定的時空;例如,詩是可以反複吟詠,細細玩味的,所以宜於個別的讀者自己欣賞;例如,具有深度的詩,靜靜默讀,比千百人前的朗誦,更能曲折體會,而潛入作者思想的底層;例如,某些抒情詩,隻合讀者低吟,不宜誦者高呼。 這些都是可以成立的理由。我也承認,某些作品,或以思想的深度見長,或以“印刷術的地形”取勝,在本質上或不太適合吟誦。但是在原則上,沒有詩,沒有一首好詩,是不能拿來吟誦,或者雖吟誦也令人無法當場(或多或少地)接受的。如果真有這種現象,現代詩人們似乎應該坐下來好好地反省一下了。我也不否認,在大眾的場合,一首“野”的詩比一首“馴”的詩,更容易攫住聽眾的注意,而一首諧趣洋溢的詩比一首嚴肅的詩,或更受歡迎。但是作者吟誦的藝術,加上他的個性和名望,都能形成震撼聽眾的力量。據我的觀察,周夢蝶對聽眾的吸引力,絕不在管管之下。我們知道,聽眾的組成分子,也是形形色色的。 曾因晦澀與偏窄而幾乎失去讀者的現代詩,不但應該向小說,向其他藝術爭回它的讀者,且應培養它自己應該擁有的一群活聽眾。和活聽眾不斷地接觸下,活生生的反應可能使現代詩人在人性的鏡子中照見自己,也可能使現代詩人想到讀者不會使他想到的種種問題。詩人們實在應該有勇氣麵對這種考驗。 如果我們以為,現代詩必然是滯銷的,那就錯誤了。在美國,金斯堡的詩集《怒號》,十年之內,已經銷到十六版,費林格蒂也極受大學生的歡迎;他的《心靈的科尼島》也已經在短短的八年裏印了十四版,銷數超過了二十萬冊。他的另一本詩集《從舊金山出發》,在書背裏頁,還附了一張自誦作品的錄音片。詩人自誦作品的錄音片,每張六元,在美國也銷售得很多。這一類的唱片,有專集,也有由名演員或名學者來朗誦的,例如裏察波頓便錄過哈代的詩。據說狄倫湯默斯和佛洛斯特的唱片銷數,都上了六位數。這種唱片,不但予聽眾以如聞其人的親切感,更讓他們從詩人的自誦中領會那些作品真正的意義。想想看,如果莎士比亞在四百年前曾經將他朗吟十四行的聲音錄了下來,該多令人興奮,多便利莎學的研究! 而我們,不過半個世紀,梁啟超的聲音已經不見了。王國維的聲音聽不見了,近如胡適和傅斯年,一張唱片也沒有留下來。詩人的聲音,徐誌摩的,聞一多的,也已隨時間消逝盡了。但在西方,現代一流作家的聲音,將永傳後世,不但令後人如聆其聲,千百年後,更成為文學史、語言學、聲韻學等等的寶貴資料。在美國,成名的詩人,不但有誦詩的唱片流行於市場,更應邀將自己的吟誦製成錄音帶,保存在國會圖書館中。這充分地顯示出,美國對自己的現代文學資料,如何珍視,且努力保存。 希望我們的“中央圖書館”,以及文化界有關的人士,能及時注意這一點。希望我們能及時錄下當代學者的古典詩的吟誦,以及當代重要詩人及作家們的自誦,為了詩,為了文學的研究與延續。一個民族,豈能讓自己的繆斯啞掉 1967年5月13日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