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憑一張地圖 德國之聲(2)
最壯麗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開車進城,遠遠就眺見那威赫的雙塔,一對巨靈似的鎮守著科隆的天空,塔尖鋒芒畢露,塔脊棱角崢嶸。那氣淩西歐的大教堂,我存聽我誇過不曉多少次了,終於帶她一同來瞻仰,在露天茶座上正麵仰望了一番,頸也酸了,氣也促了,但繞到南側麵,隔著一片空蕩蕩的廣場,以較為舒徐的斜度從容觀覽它的橫體。要把那一派勾心鬥角的峻橋陡樓看出個係統來,不是三眼兩眼的事。正是星期六將盡的下午,黃昏欲來不來,天光欲歪不歪,家家的晚餐都該上桌了。忽然之間——總是突如其來的——巨靈在半空開腔了。又嚇了我們一跳。先是一鍾獨鳴,從容不迫而悠然自得。畢竟是歐洲赫赫有名的大教堂,晚鍾鏘鏘在上界宣布些什麼,全城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塔樓和窗子都仰麵聆聽,所有的雲都轉過了臉來。不久有其他的鍾聞聲響應,一問一答,一唱一和,直到鍾樓上所有的洪鍾都加入晚禱,眾響成潮,卷起一波波的聲浪,金屬高亢而陽剛的和鳴相蕩相激,彙成勢不可擋的滔滔狂瀾,一下子就使全城沒了頂。我們的耳神經在鍾陣裏驚悸而又喜悅地震懾著,如一束回旋的水草。鍾聲是金屬堅貞的禱告,銅喉銅舌的信仰,一記記,全向高處叩奏。縞潮處竟似有長頸的銅號成排吹起,有軍容鼎盛之勢。 “號聲”我存仔細再聽,然後笑道:“沒有啊,是人的幻覺,你累了。” 開了一天車,本來是累了。這鍾聲太壯觀了,令我又興奮,又安慰,像有所啟示—— “你說什麼”她在洪流的海嘯裏用手掌托著耳朵,恍惚地說。 兩人相對傻笑。廣大而立體的空間激動著騷音,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二十分鍾後,鍾潮才漸漸退去,把科隆古城還給現代的七月之夜。我們從中世紀的沉酣中醒來。鴿群像音符一般,紛紛落回地麵。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人在他鄉,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5 德國的鍾聲是音樂搖籃,處處搖我們入夢。現代的空間愈來愈窄,能在時間上往返古今,多一點彈性,還是好的。鍾聲是一程回顧之旅。但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回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樂城之意),我們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尋找有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發現已過了頭。原來夢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麵小鏡子,以杉樹叢為墨綠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濃陰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意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裏迷了一陣,才帶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裏買了兩件會發聲的東西。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條淺綠色塑膠管子,上麵印著一圈圈的凹紋,舞動如輪的時候會咿嚶作聲,清雅可聽。我還以為是誰這麼好興致,竟然在湖邊吹笛。於是以四馬克買了一條,一路上停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淡淡的音韻,幾乎召來牧神和樹精,兩人相顧而笑,渾不知身在何處。 另一件卻是一匣錄音帶。我問店員有沒有Volksmusik,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 Schn Heimat,正是“德意誌,美麗的家園”。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麵的歌最有特色,詠歎的盡是南方的風土。手風琴悠揚的韻律裏,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從阿爾卑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富足之中潛藏著磁性,令人慶幸這十塊馬克花得相當值得。《黑森林穀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滿足了我們的期待。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著水光瀲灩的波定湖,聽著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飛揚的調子,更增壯遊的逸興,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綠變成了波濤洶湧而來。是因為產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度嗎為什麼連江湖上的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最後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人豪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牆,漸已琳琅可望了。 6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忘憂,鳥聲。粉牆紅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紅,不是在盆裏,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樹了。野栗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鮮整的人家有這麼多樹,用這麼濃密的嘉陰來祝福。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言的祝福,鳥,百囀千啾,便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寂靜未免單調,若添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通明流暢,若有若無地意識到沒有什麼東西在逆耳忤心,卻未刻意去追尋是什麼在歌頌寂靜。另一種是專注之境,在悅耳的快意之中,仰向頭頂的翠影去尋找長尾細爪的飛蹤。若是找到了那“聲Θ本Θ作Θ品Θ由Θ思Θ兔Θ網Θ提Θ供Θ線Θ上Θ閱Θ讀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