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老用四川普通話說:“做人要厚道。”辛文房做人就很不厚道,在《唐才子傳》裏辟出長篇為李季蘭作傳,甚至一反常態地大發感慨。而寫到李白、王維之流,草草了事,好像趕著下班打卡一樣。

李季蘭生於公元713年,與李白、杜甫、王維同一時代。可惜啊,李白那時正忙著到處煉丹成仙,杜甫忙著到處背柴撿橡栗活命,王維忙著在輞川別墅鰥居念佛,李季蘭沒能和幾位超男搭上關係,不然能養活多少狗血編劇。

六歲的時候,李季蘭的名字叫李冶。一日家裏正在搭薔薇花架,其父抱李冶到花架下玩,開玩笑讓她即景做詩,李冶脫口吟出:“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李老爺子也是個文人,聽罷心裏就嘀咕開了——“架”與“嫁”諧音,六歲就發春怨之思,長大了還了得啊!孽障!回去越琢磨越不是個味兒,和老婆一商量,得,將李冶送入剡中玉真觀出家,改名李季蘭。每日青燈黃卷,看你以後還能出什麼幺蛾子。

這老子也是個糊塗老子。唐朝女冠之風盛行,多少後妃公主、名門閨媛爭相出家,以修行為名,貪圖的卻是交際自由。當時,“女冠”幾乎成了高級妓女的代名詞,區別在於妓女惦記的是客人的錢包,女冠看中的是對手的才華風姿。這不是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十幾年麵對空山飛瀑、花開花謝,沒有三秋桂子,沒有十裏荷花,沒有萬丈紅塵,沒有俗世繁華。一個少女長大了。

十幾年的月夜,十幾年的輕歎。一個少女戀愛了。

《唐才子傳》形容李季蘭:“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可以想象:一個身著清雅道袍、發束黃緞道冠的傾城女子,眉眼間卻有著洞穿世事的淡定。柳條柔軟時研墨,秋蟲啾啾時撫琴。飄逸蕭散,寵辱不驚。若被段譽撞上,這呆子一定會叫上一句神仙姐姐。

靜水流深。她畢竟才十六歲,正是現代人讀中學的年齡。內心躁動不安,枝上黃鶯輕唱。

翠融紅綻渾無力,斜倚欄幹似詫人。

深處最宜香惹蝶,摘時兼恐焰燒春。

當空巧結玲瓏帳,著地能鋪錦繡茵。

最好淩晨和露看,碧紗窗外一枝新。

——《薔薇花》

她寫下了薔薇,也寫下了自己。

泛舟剡溪,岸上有青衣芒鞋的男子,他對她笑,她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那天下午分別時,朱放遞給她一張紙:

古岸新花開一枝,岸傍花下有分離。

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

——《別李季蘭》

朱放,是李季蘭的初戀。既是為了俗名來此隱居,又何必日後貪圖功名,遠赴江西為官;既是日後不會迎娶,又何必和一個情竇初開的小道姑卿卿我我。反正李季蘭是被這流氓玩弄了,可憐她還寫下《明月夜留別》: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

可見分離那晚的黯然神傷。這首詩也是李季蘭留下的詩裏最好的一篇。之後她寫過《寄朱放》:

望水試登山,山高湖又闊。

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

鬱鬱山木榮,綿綿野花發。

別後無限恨,相逢一時說。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相思怨》

百尺井欄上,數株桃已紅。

念君遼海北,拋妾宋家東。

——《春閨怨》

可憐哪,一個終日麵對鬱鬱山木、綿綿野花的單純少女,因為初戀的情郎去了遠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連太平洋也裝不下她的思念。朱放真是深得“後悔當初沒下手”的真諦,將一個國色天香的小道姑糊弄得五迷三道。如果沒有和李季蘭的這段戀情,估計朱放也是沒幾個人知道的。

接下來我們的“茶聖”陸羽哥哥登場了。

陸羽是被一俗姓陸的僧人撿回的孤兒,在玉真觀附近的龍蓋寺中養大。很多記載都說陸羽十二歲就逃離了龍蓋寺,想來此時的他不是從龍蓋寺去拜訪李季蘭的。

二人一個在廟裏長大,一個在道觀長大,本就同病相憐,加之彼此都是有才情之人,於是經常煮雪烹茶,對坐清談。李季蘭重病之際,陸羽一直悉心嗬護,無微不至。李季蘭感動不已,還特意賦詩一首以示謝意: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

不知道是哪位老吃老做說的:“治愈失戀創傷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始另一場戀愛。”很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此時的李季蘭已才名遠播,往來詩詞酬唱的大都為官宦名士,其中也不乏俊逸倜儻之士。陸羽不但貌醜,還是個口吃,李季蘭能與之相戀,確實是個重德之人。

陸羽有個和尚朋友,法號皎然,乃謝靈運的十世孫,詩畫雙絕,也是個“神情蕭散”的名人。陸羽將皎然介紹給李季蘭,壞事了。三人經常相聚,煮茶論道、詩詞酬答。這世界啊,飛禽走獸樣的。李季蘭不知是真心還是戲謔,一日將信紙疊成雙鯉之狀,中藏匿文,以詩作探。皎然收到此明示、暗示後寫下一首《答李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