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是懂得欣賞美女的,昭君的美不在容貌,而在“意態”,元帝見之,不能自持。可憐畫師毛延壽當年畫不出昭君氣質,被妒火攻心的元帝一刀砍了。《明妃曲一》“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一聯,借陳阿嬌失寵於漢武帝指責君主對女子薄幸,這話宋皇帝勉強還能接受,可《明妃曲二》裏“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一聯卻成了眾矢之的。或謂“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於安石之意”,或謂“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曆代選本皆不錄《明妃曲二》大概也是有所忌諱。相信兄弟們也看出來了,王安石說“漢恩自淺胡自深”明顯是指男女關係,無關君臣之義,可什麼事情一旦牽扯到政治,指鹿為驢,指驢為馬,又有什麼奇怪的。
王安石存世的詞隻有二十餘首,《桂枝香》是代表作: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楊湜《古今詞話》雲:“金陵懷古,諸公寄詞於《桂枝香》,凡三十餘首,獨介甫最為絕唱。”金陵一直是亡國之都,曆代“金陵懷古”的詩詞很多,半山卻能以開闊視野、博大胸襟壓倒眾人,難怪蘇軾會見之歎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王安石二次罷相後閑居金陵鍾山,甘於清苦,《東軒筆錄》載:
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垣牆,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築垣牆,輒不答。元豐末,荊公被疾,奏舍此宅為寺,有旨賜名“報寧”。既而荊公疾愈,稅城中屋以居,竟不複造宅。
一個退休總理,將沒有院牆的房子築在荒郊野外,以為自己會病死便將家宅捐出,病好後租房度日,放在今日,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安石一生就算在政績上無所建樹,僅憑其人品,也當為後人景仰。
社會地位的改變影響了王安石的詩風,隱居後由寫喜歡說理的政治詩,改為寫抒發田園之樂的閑適詩。
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
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
——《鍾山晚步》
小雨輕風下落花滿地,槿籬竹屋前村路逶迤……這樣一幅脫俗清婉的雨後山村圖,是半山洗淨鉛華後的閑適淡定。
南浦隨花去,回舟路已迷。
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
——《南浦》
扁舟繁花,畫橋斜陽,暗香是青衫少年曾經追尋的理想,斜陽是白發老人回顧一生的悵惘。
司馬光執政後,新法盡廢。公元1086年,聞免役法被廢,王安石歎息:“亦罷至此乎?”憂憤而卒。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梅花》
落花殘夢晏幾道
初識小山,就是因為那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短短十字,就像一幅清麗閑婉的水墨丹青,描進了寂寥與落寞、往事與深情,承載了多少無盡之意,又埋藏著多少記憶心傷。於是,雪花落入掌心,牽機飲入愁腸,靈魂便被洞穿得千瘡百孔,是一種甘願的沉淪。
父親晏殊是你身後的一個光環、一座高山,他是“太平宰相”,他是“北宋倚聲家之初祖”。《蕙風詞話未刊稿》說:“小山詞從珠玉出,而成就不同,體貌各具。珠玉比花中之牡丹,小山其文杏乎?”葉嘉瑩認為小晏詞意境“實在遠較乃父為狹隘而淺薄”。我卻是站在夏敬觀一邊的,他將你父子二人比作南唐二主,說你的詞“微痛纖悲”,“其造詣又過於父”。相對晏殊圓融閑婉的寫作技巧,我更認同李煜、小山的真性情。南唐後主李煜經曆亡國之痛,以斑斑血淚吐之為詞;而你,兒時是相國公子,錦衣玉食、花團錦簇,長大後卻落拓不遇、窮愁潦倒。這樣的不幸融入一顆多情易感的赤子之心,絲絲縷縷纖微的悲痛化為文字,在時光的另一頭,輕輕俘獲一盞燈光下的心靈。
你的詞裏寫了太多的兒女情長、離合悲歡。五歲的你就當眾唱柳永的“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惱怒的父親羞愧難當。他可看出來,你的一生注定要與歌女糾纏?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係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無處說相思,背麵秋千下。
——《生查子》
翩翩少年,裘馬輕狂。梨花凋謝,那個秋千下等待的窈窕背影,可是你的初戀情人?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臨江仙》
他們說我是活在回憶裏的人,你不是我,又怎會明白。當一個人什麼都不剩的時候,就隻有回憶是自己的。那天,我記得是清明,花開草綠,一見傾心。很多事情,你動心了卻未必會去要一個結果,我以為不會再有以後。乞巧節,穿針樓上我又看見了她,那晚的月光很好,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臉紅。
我從未想過哪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窮人,就像你不會去想終有一天自己會死。父親死了,我就成了窮人。其實父親不單留下了錢,也留下了門生故吏,昔日家中舊客,今日已是高官顯貴。父親還是不了解我,父親說自己是“富貴閑人”,我的富貴卻在骨裏,我不會去找他們。黃庭堅是我哥們兒,我讓他替我的《小山詞》作序,丫的卻在裏頭給我寫人生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