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幫教時我到X海鷹那裏去,她總是笑嘻嘻的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句式和我說話。比方說,我說道:支書,我來了。她就說:歡迎來,坐吧。如果我說:支書,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說:歡迎活思想,說罷。不管說什麼,她總要先說歡迎。如果說她是在尋我的開心,她卻是鎮定如常,手裏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如果說她很正經,那些話又實在是七顛八倒。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她正在仔細的欣賞我的可愛之處。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發瘋。
我在X海鷹那裏受“幫教”時,又發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級指示說要開展一個“強化社會治安運動”,各種宣判會開個沒完。當然,這是要殺雞儆猴。我就是這樣的猴,所以每個會都要去。在市級的宣判會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斃掉了。在區級的宣判會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勞改了。然後在公司一級的宣判會上,學習班的全體學員都在台上站著,開完了會,就把其中幾個人送去勞教。最後還要開本廠的會。X海鷹向我保證說,這隻是批判會,批判的隻是我毆打氈巴,沒有別的事,不是宣判會,但我總不敢相信,而且以為就算這回不是宣判會,早晚也會變成宣判會。後來我又告訴她說,我天性悲觀,沒準會當場哭出來。她說你要是能哭得出就盡管哭,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對你大有好處。所以那天開會時,我站在前麵淚下如雨。好幾位中年的女師傅都受不了,陪著我哭,還拿大毛巾給我擦眼淚;餘下的人對氈巴怒目而視。剛散了會,氈巴就朝我猛撲過來,說我裝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計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頓;但是他沒有打我的膽量。氈巴最可愛的樣子就是雙拳緊握,做勢欲撲,但是不敢真的撲過來。假如你身邊有個人是這樣的,你也會愛上他罷。
批判會就是這樣的。老魯很不滿意,說是這個會沒有打掉壞人的氣焰。等到步出會場時,她忽然朝我猛撲過來。這一回四下全是人,沒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攔腰抱住了。對這種情況我早有預定方案,登時閉住了一口逆氣,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們把我翻過來,看到我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連氣都沒了。據目擊者說,我不但臉色灰白,而且顴骨上還泛著死屍的綠色。慌忙間叫廠醫小錢來,把我的脈,沒有把著。用聽診器聽我的心髒,也沒聽著(我感覺她聽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針刺我人中時,也不知是我臉皮繃得緊,還是她手抖,怎麼紮也紮不進。所以趕緊抬我上三輪車,送到醫院去。往上抬時,我硬得像剛從冷庫裏抬出來的一樣。剛出了廠門,我就好了,歡蹦亂跳。老魯對我這種詭計很不滿意,說道: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
有關那個強化治安運動和那個幫助會,可以簡要總結如下:那是革命時期裏的一個事件。像那個時期的好多事件一樣,結果是一部分人被殺掉,一部分人被關起來,一部分人遭管製——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臉。像這樣的事總是這樣的層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許會被送去關起來,被關起來的人也許會被送去殺掉,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錯誤就在於人家還沒有來殺,我就死掉了。
出了這些事後,X海鷹告訴我說:你就要完蛋了。再鬧這麼幾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會被送到學習班去。我覺得這不像是嚇唬我,內心十分恐懼,說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們和氈巴,關係都不錯。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結巴,而且說話像日本人一樣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結巴,到現在還沒有好。現在我用兩種辦法克服結巴,一是在開口之前先在心裏把預期要結巴的次數默念過去,這樣雖然不結巴,卻犯起了大喘氣的毛病。還有一種辦法是在說話以前在額頭上猛擊一掌,裝作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樣子,但這種辦法也不好,冬天沒有蚊子,中午十二點人家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卻要恍然大悟一下,豈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時大喘氣,有時健忘症,結果是現在的同事既不說我大喘氣,也不說我健忘症。說我些什麼,講出來你也不信,但還是講出來比較好:他們說我內心齷齪,城府極深,經常到領導麵前打小報告,陷害忠良。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一件也沒幹過。這都是被X海鷹嚇出的毛病。
而X海鷹對這一點非常得意,見人就說:我把王二嚇成了大喘氣!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這種當眾羞辱對我的口吃症毫無好處,隻會使它越來越重。當然,我結巴也不能全怪X海鷹。領導上殺雞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會上那些行將被押赴刑場的家夥,一個個披枷戴索,五花大綁,還有好幾個人押著,就是再會翻跟頭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勞改的人,個個剃著大禿頭,愁眉不展,抱怨爹娘為什麼把他們生了出來。像這樣的事,假如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鷹求救,聲淚俱下,十分懇切。她告訴我說,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這年頭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槍斃。我請教她,怎麼才能顯得乖。她告訴我說,第一條就是要去開會。這句話不如這樣說:我要到會場上去磨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