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後麵不吭聲,甚至連喘息聲都聽不到,我估計是憋氣不敢說話,一說話臭氣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往鼻子裏衝。或許是黑暗造成的錯覺,我感覺這座房子龐大無比,似乎我們在裏麵走了一夜,而仍然無盡無休。空曠的屋子裏,我和我爹的腳步聲回蕩著,卻聽不到奶奶的腳步,奶奶走路一向如貓,沒有腳步聲。等到眼睛適應了這無盡的黑暗,影影綽綽中,我發現,我們其實行走在一個過道裏,兩旁都是用鐵柵欄隔起來的籠子樣的小房間。
我爹停下了腳步,我撞到了他的褡褳上,可能恰好撞到了褡褳裏裝的什麼鐵器上,腦門兒生疼。
“到了。”我爹悄聲告訴我和奶奶。“嗯?”片刻,他又發出了疑問式自語,接著又是自答,“咋沒有?”
奶奶在我後麵問:“咋了?啥不見了?”我爹說:“這裏應該有一扇門啊。”
“在旁邊摸摸,是不是你沒摸對。”奶奶提示他。我爹便沿著牆壁摸了起來,迎麵的牆壁摸了個遍,也沒有他所謂的那扇門。
“你咋知道這裏有扇門呢?你進來過?”
“我要是能進來,還用得著三娃子來開鎖頭?”
“你沒踩盤子?”奶奶的口氣裏流露出了明顯的不滿。“踩盤子”也是江湖上普遍使用的叫口,就是對行動地點事先進行實地偵查。
我爹說:“踩了,這裏頭進不來。”我爹完整的意思表達應該是:盤子踩了,隻有這座房子因為鎖著進不來,又不敢提前破鎖,就沒進來實地察看。
奶奶急了,撥拉開我,擠到前麵,又撥拉開我爹,自己用手在牆壁上摸索著,嘴裏喃喃抱怨:“我說你是個窩囊廢就是個窩囊廢,沒有門咋救人呢?從牆上掏個窟窿?窟窿掏開天都亮了,還救人呢,送命去吧。”
我也湊到前麵摸了摸,牆壁上麵抹著陳年老泥,硬邦邦的,這種陳年老泥都是用糯米湯和上麥草抹上去的,跟水泥的硬度差不多,要掏窟窿,我們什麼工具也沒有,徒手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在這種磚頭泥牆麵上掏窟窿挖洞的。我有點同情我爹了,如果今天這事情弄不成了,今後我爹的日子就難過了,肯定要成為奶奶百說不厭數落他的話題。
我爹想的是關押在隔壁院子裏的街坊,“今晚上弄不成,明天至少又要死兩個人。”
日本人兌現殺人諾言從來都不打折扣,而且是隻會超額不會縮水,我爹的話讓我的心沉重起來,我最擔心的是,瓜娃和芹菜他們的父母會不會也死於日本人的屠刀之下。
奶奶問我爹:“你帶家具了沒有?”我爹說:“隻有剃頭刀子,別的物事都沒有帶。”
奶奶長歎了一聲:“唉……”我爹問奶奶:“咋辦呢?”
奶奶說:“還能咋辦呢?明天把家具帶上再來。”
我爹還有猶豫,奶奶卻已經轉身往回走了。我爹蹲在了地上,我遲疑不決,不知道是該跟著奶奶還是跟著我爹。
今天,我們都抱了必須成功的決心。昨天晚上的失利,不但令我們失望、後悔,同時讓四個街坊死於非命。日本人要殺害兩個男人,男人的妻子死死抱住丈夫不放,日本人就索性把兩家四口人都給殺害了。
日本人每天殺了人,都要張榜公布,目的很明確,恐嚇老百姓,從精神上擊垮中國人的抵抗意誌。得到消息,奶奶和我爹唉聲歎氣,整整一天默默做著晚上再次行動的準備工作,誰也不說話。頭天晚上,我們從那幢房子出來以後,我爹讓我把鎖頭複原,怕日本人發現鎖頭被撬開,還安排了他的同夥“守坑”,專門盯著這幢房子。
回家的路上,奶奶一再追問,我們才知道了事情的完整過程。原來,自從日本人抓了街坊們以後,我爹他們就一直想方設法營救。日本人防守森嚴,強攻是不可能的,我爹他們沒有那個實力。而且一旦強攻,日本人肯定要先殺關押的人質。我爹他們經過多日的努力,好容易發現了這條可以悄悄潛進那個大院的路徑,從那所房子可以潛入,然後把人質解救出來。如果日本人察覺了,就由我爸的同夥在大院外麵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原來打聽好隔壁那個房子有一扇鎖住的門可以通隔壁大院,沒承想到了跟前才知道,也許從來那裏就沒有門,也許以前有後來又封上了。我爹也沒有針對這個可能做準備,結果喪失了寶貴的機會。
今天再次行動,我爹和我奶奶卻不帶我去了,他們說那把鎖子頭天晚上已經被我給打開,現在虛掛在那兒,我爹他們完全能夠打開。昨天晚上我去了,今天晚上又不讓我去,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能答應的,“我不去,你們今天晚上還得白跑。”我恐嚇他們。
“為啥?”我爹一邊往身上捆鐵鍬、鎬頭、褡褳那些工器具,一邊問我。為了便於攜帶,他帶的鐵鍬和鎬頭都將把子鋸短了。我說:“你敢保證關人的房子沒有鎖?”
我爹和奶奶麵麵相覷,顯然,我的理由嚇住了他們。如果進了院子,關押人的房子外麵卻鎖著,他們無論如何不敢硬撬,硬撬鬧出動靜,日本人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們順順當當把人領出來。
“那就一起走。”奶奶定了盤子,我爹照例服從。於是,我又跟著他們順昨晚上的路再次來到了那所房子外麵。
我爹安排在這裏守坑的人踅過來向我爹報告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一切照舊,白天沒有任何人過來。一個是壞消息:前麵監視大院的人傳話過來,聽到院子裏有狗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