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1 / 3)

最可怕的是,即便是這最粗簡的日子也越來越難以為繼,原因很簡單:我們沒錢了。放在過去,到了這種時候,奶奶早就開始琢磨著走財神了,可是,現在卻連院子都出不去。我們也過過窮日子,但是那會兒行動自由,絕對不會有斷頓的威脅。說難聽點,實在不行了,奶奶出去忙上一兩天,就能拿回來足夠我們奢侈一段日子的收獲,現在,有了山窮水盡的現實危機。

我猜想,王先聲要的就是這個,讓我們陷入困境,不得不屈服。再細想,其實王先聲跟我們接觸以來,並沒有做過對不住我們的事情。而且,日本人還在的時候,我們還在抗日的時候,在他屋裏牆上掛的那幅嶽飛的《滿江紅》也令我對他印象挺好,我覺得我們沒必要硬跟王先聲這麼頂牛。

我鼓足勇氣對奶奶說:“不行就順了王先聲,反正他們是政府的人,又不是杆子黑窩,我們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奶奶說,王先聲那些人鬼得很,關鍵的問題是,看不透他們背後的謀劃,如果他們真的有什麼謀劃的話。我說如果怕風險,那我們就幹脆跑了算了,即使有他們盯著,按照我們的功夫和本事,逃亡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奶奶這才說,其實即便沒有人看著我們,我們也不能走:“我們走了,萬一你爹回來找我們,找不上,那就徹底失散了。”

我的心裏,我爹已經死了,聽到奶奶這麼說,倒有些驚愕:“奶奶,我爹還活著呢?”

奶奶搖頭:“我也說不準,都說他死了,可是屍首呢?我總覺得你爹那種人,不會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你爹雖然是我們洪家班子最小的徒弟,可是也是心裏最有貨的徒弟。就憑他在一旁裏看一看,就能把蹬雲腿、清風步和觀音指統統學到手,還有,當了八路卻那麼長時間瞞過了我們,單人匹馬就敢到日本人的兵營裏讓人家投降,你覺得他能乖乖地叫人打死,而且死了以後無聲無息沒有人給我們正式通個消息?”

讓奶奶這麼一說,我倒也覺得,似乎我爹仍然活著,這對我來說,應該屬於精神狀態的一次大轉折,因而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自從得到我爹的死訊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把我爹從頭到尾細細琢磨了一通。奶奶說我爹是個心裏最有貨的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嘴上不說,心裏有數。細想起來,也確實是這樣。在我們麵前,我爹一向撂出的樣子就是那麼一個有點窩囊,沒什麼言語,整天在外麵瞎跑卻掙不來錢的沒出息不主事的家長。尤其在奶奶麵前,演足了小師弟的順從、無奈和沒出息。然而,在外麵,他卻是大名鼎鼎威震八方的大龍頭,而他這個大龍頭居然還是共產黨的八路軍。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就是他這個小師弟,每次在師姐麵前服軟裝的時候,也就是他要錢得逞的時候,無論是過去的大洋還是後來的金條,我實在說不清,奶奶那麼精明強悍的人,怎麼麵對我爹這個小師弟,就一點辦法沒有。

思前想後,我不能不承認奶奶說得有道理,現在,我也怎麼都不相信就憑我爹那麼賊的人,又有一身好功夫會那麼無聲無息地死了。接受了奶奶的觀點,我精神特別亢奮,似乎夜晚走進了死胡同,突然頂頭的牆壁上破了一個洞口,露出了亮光。精神亢奮就更加睡不著,我扒拉了瓜娃幾回,想把他叫起來陪我說說話,卻無論如何叫不醒他,即便醒過來了,你剛要說話,他就又睡倒了。

炕那個東西,隻適合困倦已極的時候躺在上麵,如果睡不著,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就是受罪。我翻來覆去煎熬著自己,一直到天光抹白了窗戶紙,才朦朦朧朧睡著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跟奶奶討論了我爹生死問題,剛剛睡著,我爹就跑進了我的夢境。我爹穿著破衣爛衫挑著他那個剃頭擔子滿大街轉悠,看上去很落魄、很窮酸的樣子。我卻明明知道,他那個剃頭擔子在小鐵爐子的爐膛裏藏了很多金條。突然有很多日本兵在胡球來的帶領下滿大街追我爹,我爹被堵在我們家的街道裏,前後都是日本兵和胡球來的漢奸隊,我爹急壞了,掏出鐵爐子裏頭的金條當手榴彈朝日本兵和胡球來扔了過去,把我給心疼壞了,我一個勁喊他:“爹、爹、爹……”

我想告訴他,別扔了,那都是金條,不是手榴彈,可是我爹就是不聽,或者說他聽不見,金條扔完了,槍也響了,我爹倒在地上,我連忙跑過去扶他,他卻衝我笑了起來,滿嘴都是金牙……

我被嚇醒了,緊接著又被麵前的人臉給嚇得叫了起來:我爹正俯在我的身上看我,隻不過沒有張開嘴露出滿嘴的金牙來。

我以為還在夢境中,繼續喊著他:“爹,爹,金條,金條都讓你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