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奶奶還要追問,王先聲打斷了她,顯然王先聲已經受不了奶奶的絮叨:“好了,你啥都別問了,該怎麼做我已經給你說清楚了,你一定要竭盡全力完成黨國交給你的第一項任務。”
奶奶說:“做這個事情,我一個人做不成,要把那三個娃娃帶上。”
王先聲提出了條件:“你最多隻能帶兩個。”
奶奶明白了,要留一個人質,王先聲這是防她一跑了之不再回來。
留下來當人質的瓜娃是最佳人選,我是必然要去的,奶奶還要靠我幫她開鎖,尤其是真的找到保險櫃的話,開鎖就更離不開我。芹菜是一個女孩兒,把她留給王先聲奶奶不放心,我們都走了讓她一個人在家待著也不放心。瓜娃是男的,知道的事情又少,留在家裏還能看門。於是,奶奶帶著我和芹菜,用一堆饅頭和兩塊大洋安撫了哭哭咧咧的瓜娃,帶著應用的物事,搭乘從海宛到北平的火車出發了。
我們這還是頭一次坐火車,到處都在打仗,逃難的、逃荒的、逃命的人在車廂裏擠得就像“裝滿屎拉不出來的肚子”,這是奶奶說的。人挨人、人擠人,人和人之間沒有縫隙,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行李架、過道,甚至連廁所裏,都被人塞得滿滿的,車廂裏彌漫著嗆鼻的體臭、屁臭和口臭,而這所有種類的臭味又集合成了濃濃的黏臭,那種臭可以附著在皮膚上,深入到身體裏,奶奶有些緊張,她嗅嗅自己的胳膊,又嗅嗅自己的腋窩,下了決心:“不成,在這裏擠到北平,一輩子味道都散不盡,別人還以為我們天生就是臭胎呢。”奶奶說的臭胎,就是天生有體臭的那種人。奶奶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想到自己可能沾染上這種臭味難以洗去,她就緊張得發抖,厭惡得想吐。
盡管車廂裏就像“裝滿屎拉不出來的肚子”,我和芹菜仍然被新鮮感支配,透過一個個腦袋、胳膊、肩膀頭之間的縫隙,掙紮著眺望車外的景致。火車呼哧呼哧牛喘,鐵軌咯噔咯噔的呻吟,遠處的山巒就像稀薄淡墨點染的國畫隨著我們一起前行,近處的樹木、電杆卻像農夫鐮下的稻穀,齊刷刷地倒向後方。芹菜被人擠得緊緊貼在我的身上,這是我們倆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彈性柔軟的軀體,淡淡的發香,令我迷醉。沒有任何邪念、沒有任何欲求,純粹的親近、保護她的單純目的,讓我不知不覺中用手臂攏住了她,以便她站得更穩,能夠更加專心地欣賞車窗外的景色。
奶奶卻實在受不了了,下了決心:“走,往後頭走。”
方才上車的時候,我們看到後麵的車廂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就想上那節車廂,上了車才看到車廂外麵有兵站崗,把我們趕了下來,我們隻好重新再往前麵的車廂上擠。奶奶這個時候想起了後麵沒有人擠的車廂,就要轉移到那節車廂上去。雖然我覺得要坐那節車廂不太現實,因為那節車廂外麵有兵站崗,肯定不是讓一般乘客進入的車廂,可是一來我對奶奶已經服從慣了,二來也奢望奶奶能有什麼辦法讓我們坐上那節不擠的車廂,三來即使當兵的不讓我們進那節車廂,火車正開著他們也不可能把我們扔下去,大不了再擠回來,我們損失不了什麼,所以,我也就跟著奶奶開始行動。
我們行囊簡單,奶奶和芹菜什麼都沒有拿,一個包袱由我背著,跟以往出去走財神不同的是,我和芹菜帶了手槍,這是王先聲要求的:“把家夥帶上,防個萬一,遇到緊急情況盡管開槍。”我估計他說這話,是擔心我們拘泥於“做淨活”不下殺手,被別人抓住,顯然,他對我們了解得很清楚。
我們跟著奶奶艱難地朝後麵挪動,那是一場體力、毅力和智力的綜合考驗。人體組成的牆壁比鋼筋水泥牆壁更加難以突破,人體具有主動性抵抗、反彈,不像鋼筋水泥隻能被動地承受。我們的努力不但遭到了堅強的抵抗,還引來了四周的嗬斥和謾罵,我們掙紮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最終不能不承認,就這樣想朝外麵硬擠,純屬徒勞。奶奶急眼了,顧不得眾目睽睽,躍身飄飛起來,兩臂張開,手掛在行李架上,腳像蜻蜓點水般從人腦袋上點過,從後下方看過去,姿勢不太美觀,就像一隻螃蟹從車廂的上空飛快地掠過,但是卻非常有效,眨眼之間,她已經挪到了車廂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