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說:“晚了,明天還不知道要幹啥,你也早點歇著吧。”
奶奶在對麵也嘟囔了一句:“明天到了事情多著呢,早些睡吧。”
我和芹菜同時緊張,我們甚至相互感到了軀體那一刹那由裏到外的緊繃感,我估計,她跟我一樣,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奶奶可能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了。
第二天剛剛吃過早飯,周承甫又過來了,問我們車上的夥食吃得慣不,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好,周承甫便說:“有啥需要,你們盡管說,我已經給車上打招呼了,說你們是長官部的人。”
周承甫這一次沒有再嘮叨王先聲的不是,坐了一陣,說是還有別的事情,大人物那裏也需要他不時照看。奶奶說你忙你的,我們都好著呢,舒服得很,謝謝你了。
周承甫便告辭走了,剛走一會兒,就有士兵送來了一包茶葉,奶奶打開嗅了下,挺高興:“好茶,周承甫這人對我們還不錯,做事情周到得很。”
從海宛到北平是一次極為令人難忘的旅程,甚至可以說這一生,我再也沒有經曆過那麼溫馨、浪漫、愜意的旅行。那種溫馨、浪漫、愜意不是外在的、物化的語言和動作,而是深藏於兩個人心裏的共鳴和分享。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窺透了我們的情感,她穩穩當當坐在包廂裏,哪兒也不去,就是去廁所,也要叫上芹菜陪她,芹菜沒有理由不陪她。我又想去過道,期望芹菜這一回能夠跟出來,我們在過道上可以一起眺望景色,說一些不便在奶奶麵前說的話,可是,奶奶製止我再到過道上去:“你老往外跑啥呢?沒事老老實實待著。”
盡管這樣,乘坐火車的新鮮感,跟芹菜一起長途旅行的愉悅感,還有頓頓飯有人免費供應的待遇,仍然令我情緒亢奮、飽滿。芹菜愛吃包子,我就假裝不愛吃包子,用包子換她的饅頭,卻忘了從小到大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奶奶跟我自己一樣清楚,我跟芹菜一樣,從小也愛吃包子。我能吃,芹菜就把她的菜分給我一半,說吃了包子就有菜又有飯了,用不著再吃那麼多菜。奶奶有兩次眯縫著眼睛假寐,我卻發現她好像在盯著我,臉上還有淺淺的哂笑,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真的是她在竊笑我和芹菜稚嫩的小把戲。
火車到了豐台站,奶奶突然收拾東西,要帶我們下車,我問她:“不是到北平麼?”
奶奶說:“問那麼多幹啥?叫你下車就下車,車上不花錢的飯好吃還是怎麼的?”
我和芹菜隻好跟著奶奶下車,下了車我才想起來:“奶奶,人家周承甫照顧了我們一路,不跟他打個照麵就這麼走啊?”
奶奶說:“你們都要記住,這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照顧你的人,也沒有不花錢白吃的夥食。就是你爹你娘,照顧你喂養你,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你是他們的娃娃。”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嚴肅,叫人感覺到了一絲微微的不安,似乎我們遇到了陰謀陷阱,卻不知道這陰謀和陷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能碰上,這種感覺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出車站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氣氛的緊張,檢票口不但有鐵路的人,還有荷槍實彈的軍警在旁邊虎視眈眈,好像隨時隨刻就會撲過來咬人一口的猛獸。車站外麵,到處也都有軍警,隨時可以查驗任何一個他們認為值得查驗的人。出了車站,在路邊有很多攬客的馬車、人力車,奶奶連價錢都沒講,二話不說包了一輛去長途汽車站的馬車。這段路坑窪不平,馬車走在上麵就像風暴中的舢板在海麵上顛簸,坐在上麵凡是跟車廂接觸的部位,被劇烈的顛簸硌得生疼,活像在受刑。路兩邊的田野剛剛收割完麥子,低矮的麥茬遮不住赤裸的泥黃色土壤,隨著馬車的顛簸,田野上下左右不停地抖動,晃得人頭暈眼花。
芹菜說她的胃難受,伏在車廂板上幹嘔,我讓車老板走慢些,奶奶卻說不用,趕路要緊。我不明白奶奶為什麼會這麼著急,因為後麵並沒有人追趕我們,到北平也沒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情,雖然我們受命要去剿總司令部偷東西,可是什麼時候偷,也沒有固定的期限,早點晚點全在我們自己把握。車老板也許自己也被顛得受不了了,連連喝著“籲、籲、籲……”牽動韁繩讓馬慢下來,奶奶卻吩咐人家:“快些,有急事呢,趕不上車不給你車錢。”
車老板連忙用鞭子抽了馬屁股幾下,馬又開始奔跑起來。
我問奶奶:“你急啥麼?等到地方被人都顛成碎片片了。”
奶奶沒顧上答理我:“你們聽,後麵有啥聲音?”
馬蹄嘚嘚,車廂顛得到處哐啷啷亂響,根本聽不到後麵有什麼聲音,奶奶卻又吩咐車老板:“再快些,早到車站給你加車錢。”
車老板卻不行了:“再快馬就累死了,車子也得散架。”
馬車即將駛上進城的大道,前麵已經能看到大道的路基了,車老板說:“上了大道路就平了,不會這麼顛了。”
車老板的話音剛落,後麵傳來的聲音我和芹菜也都聽到了,是汽車行駛的馬達聲。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汽車有軲轆,隻要有路,我們能走,人家也能走,所以我也沒在乎。過了一陣,後麵果然有一輛吉普車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蹦蹦跳跳地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