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崔蓬蓬,這位相府小姐竟一腳踏在窗台上,我從長廊上走過,她的腳還是沒有縮回來,隻是昂起頭,輕慢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她,我還衝她笑了笑。我知道,一個女孩子這樣不害羞地盯著你,她絕不是看上了你,而是,她根本瞧不起你。
那一日,我穿著我一件天青色洗得要發白的袍子,粗布所製,我並不喜歡那件青袍,因為這衣裳老是讓我想起那些八品九品的石青小吏,庸庸碌碌,昏沉度日。當然,我也沒有更好的衣裳,這是我當時最整潔最體麵的外袍了。
崔綱帶我繞過長廊,那位崔小姐蹲在窗台上,似乎在捉蛐蛐兒。我心想,這些公子小姐們,真是無所事事,連玩兒,都翻不出花樣來。
那天的崔蓬蓬也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但她的裙子是深綠的綢緞襯著淺綠的紗麵,我知道這料子貴極,她簪著一根碧玉簪款款走出來,雖然她站的筆直,但我瞧見她眼眸,賊兮兮的,一對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沒停過。
說實在的,崔蓬蓬算不上美人,從書裏對美人的標準來說,或者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或者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不管是飄渺還是灼灼,崔蓬蓬似乎哪樣都不沾。
我仔細觀察過這個崔府的小姐,她平日裏一直都是裝作很端莊的樣子,尤其是在她爹麵前,更是挺立得如樁子一般。但我知道,她是裝的。
我們相安無事度過了小半月的日子,我並不以為她會如此乖順,因為她的眼珠子根本未曾真正平息過。
又過幾日,我同她說《孟子》,君子有終生之憂,無一朝之患。那位小姐眯著眼睛,似是睡著了,我起身用一叢薄荷葉在她鼻尖掃了掃,那位小姐忽的睜開眼睛,她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瞪著我,她說:“先生,學生不愛聽孟子,學生是女子,學孟子仁義又有何用?”
她抬頭看我的那一瞬間,我於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裏瞧見了自己的倒影,我問她:“那你想聽甚麼?”
我微微笑,她卻問我:“不如先生說說,先生從何處來,將來又想做甚麼?”
夏日的午後,風兒都輕了,隻能聞知了鳴蟬,她既然無心向學,我便放下了書本,我才坐下,她的丫頭就捧了一杯茶過來,崔蓬蓬眉眼彎彎的,她說:“天香,給我也來一杯梅子水,冰鎮過的。”
她笑得太過燦爛,一個女孩子這樣笑,她可能不是喜歡你,僅僅是她又做了甚麼讓她自己高興的事情。
我將天香給我杯子遞給她,“小姐渴了,不妨先喝這一杯?”
也不知道崔蓬蓬是不是隻是看著機靈,她將杯子一掀開,裏頭爬出一隻蜈蚣來,她自己嚇得驚叫連連,最後竟雙手雙腳都爬上了書架。我在下頭看著她,誰知她從上麵掉下來,我隻得伸手接住她。
說實話,她不輕,當然,這也是我頭一回這樣抱一個女孩子。沒有對比,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算不算重,但怎麼說都好,她絕不輕盈。
她側臉看我,吞吞吐吐的,似乎是想道歉,但她最終都沒有說出口。
當然,我不可能同她計較。她是這相府裏獨一無二的大小姐,就算她此刻要我活吞了那隻蜈蚣,恐怕我也得照辦。但是崔蓬蓬沒有,她拉著我的衣袖,一腳在地上拚命踩,然後又不敢睜開眼睛。
她胡踩了一氣,我看得好笑,便逗她:“小姐在做甚麼?”
這位慣愛裝淑女的大小姐一直拉著我的衣袖,我彎腰用筆杆子將蜈蚣挑起來,又裝進杯子裏。
等她的丫頭進來,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說:“以後換青瓷”。
看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我知道,她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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