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笑出來,熱可可浮上來的氣韻繚繚繞繞,熏得人直想流淚,熏得她聲音也軟下來:“你剛才看過我的體檢報告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現在丟下我,可是——可是我經曆過那種滋味,我不想耽誤你,更不想以後你忍不下去再離開我的時候,我會更難過。算我求你了,你別管我。”
裴知味冷哼一聲:“你又知道我不好意思丟下你?”
伏苓仰起頭,不解地望著他。
“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不好意思丟下你?”裴知味皺著眉,順手幫她收拾茶幾上的雜物,“你很了解我?”
“我,”伏苓被他一句話堵住,良久後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不想再經曆一次——你知不知道那個過程很難受?兩年零八個月,他做完手術後延長了兩年八個月的生命。有時候他心情不好,發脾氣,說寧願當時沒做手術,直接死了倒好。
“他一直都是很樂觀的人,可是再樂觀的人,都沒有辦法麵對這種痛苦。知道自己活不長,可是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會死,隻能一天一天地枯萎。不能再打球,不能劇烈運動,整個人都……不成人形,吃什麼吐什麼,這種事情——根本勸不來,你怎麼勸一個除了等死沒有第二條路的人積極麵對生活?
“哦,我忘了,你是醫生,你比我見過多得多等死的病人,可是你對他們沒有感情啊!如果是你最親近的人……其實我也想過放棄的,他經常找機會跟我吵架,覺得可以把我氣走,可是吵完了大家都後悔,我真的想過放棄的。
“有一次我燉湯給他送過去,被他都摔了,潑得我一身油兮兮的,還罵我說明知道他容易吐還給他弄油膩的東西。我從醫院往公交車站走,一邊走一邊哭,心裏想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可是我沿著馬路走過三站路,都忘了要上車,我一路老想到他原來對我好的時候,於是我又跑回醫院,結果看到他蹲在地上,一邊擦地板一邊哭。
“他跟我說他一點都不想再治療,反正也沒有希望,他爸爸媽媽希望他過得好一點,讓他住很貴的病房,打很貴的針,他說再住下去爸爸媽媽連養老錢都沒有了。
“我們學校附近有個影樓,拍婚紗照的,還拍很多藝術照,我以前從那裏過,總跟他說要拍很多藝術照,要拍民國裝、漢服的,後來他氣色一天比一天差,臉上都……他想跟我去拍,可是又怕以後他不在了,我看到那些照片會傷心。
“他還讓趙啟明幫我介紹男朋友呢,真的,我還去見過幾次麵,他媽媽,就是文阿姨,也給我介紹過好多次。他還沒走的時候大家就開始了,他們都怕耽誤我。我見過幾個,我不想他愧疚,覺得是他耽誤了我——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辦法接受別人。他也不是什麼特別溫柔體貼的人,可我就覺得誰也比不上他。
“我不是故意要記住他的,我也想忘記啊,可是忘不掉,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每天看著他離死近一步……他臨死前,人已經瘦得變形,我現在要拿著他的照片,才能想起來他沒病時是什麼樣子。可是那種失去的感覺,那種痛苦,我忘不掉,也不想再經曆一次。
“為什麼倒黴的事都讓我遇到了呢?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他爸爸這兩年身體也不好,很少出門,都是文阿姨照顧他。我爸爸媽媽剛退休,四個老人,隻有我一個,我也很怕的。
“我怕我死了沒有人照顧他們,可是我又怕我也變成他那樣,到時候四個老人還是——”
她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落到熱可可裏,倏地便消失無蹤。
裴知味坐在一旁,靜靜地聽她喃喃細語,裴知味忽然站起來走開,回來時拿著塊熱毛巾,一言不發地幫她擦臉。夏夜的風滲進涼意,一冷一熱地交替過來,她微微瑟縮,他隻托住她下巴,很耐心地幫她擦幹淨臉,他又把她雙手都掰開,用自己掌心的溫度,用杯壁的熱度,一點一點將她煨熱。許久後她氣息終於平靜下來,灌下一整杯熱可可稍稍補充熱量,隻是頭怎麼也不肯抬起來,恨不得要埋進地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