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給我物色了一個如此具有采訪價值的人選。我可以請問一下,為什麼裴醫生對采訪有這麼強的抵觸情緒呢?”
“最近有好幾起醫患糾紛鬧得沸沸揚揚,”裴知味抿抿唇,斟酌道,“這其中都不乏媒體的推波助瀾,更有不少完全就是胡編亂造,我不否認這一行業現在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但是據我所見,有少數媒體完全違背了自己應該追求真相的原則,而是一味製造糾紛、推進矛盾。”見時主編良久未出聲,裴知味忽住口道,“對不起,我不該在您麵前說這些。”
時主編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我們都很明白,彼此的行業裏有害群之馬,損害了整個行業的名聲。”
裴知味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時主編想想後笑:“既然裴醫生覺得有些媒體起了一些負麵、推波助瀾的作用,那何不利用現在的機會,談一談現在大家比較關心的醫患糾紛方麵的問題?事實上這些問題隻要有人肯做,還是會有一些不錯的效果的。比如我們雜誌前一段開了一個與日常生活有關的科普專欄,反響很不錯。如果裴醫生有興趣,我們將來可以展開這方麵的合作也未可知。”
裴知味將信將疑,但看這位主編查證的資料,足見是很認真地做過功課來的。他預先準備過一些關於裴知味個人的問題,家學淵源、求學的曆程、心髒外科目前現狀,其中夾雜一些和醫院相關的社會熱點問題。碰到有自身存疑的術語名詞,時主編都會一一寫下向他求證,十分之嚴謹認真。
訪談臨近結束時,時主編忽問:“裴醫生,剛才我們談到比較多的都是正麵問題,我也相信你作為醫生,看到任何一個患者得治,都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驕傲和對自身職業的自豪感。那麼,你從醫這麼多年,會不會有對你自己的職業,感到很無奈、失望甚至懷疑自身的時候呢?”
裴知味一時怔住——無奈、失望,甚至懷疑自身?
有的,有的。
裴知味想,從他踏進這行業的第一天,自豪與失望、驕傲與無奈,就如同光影交織一般,無時無刻不伴隨著他前行的曆程。有光之處必有影,明多之處暗亦有。
裴知味忽抬起頭,目光銳利盯住時主編,問:“我說什麼,你都敢寫嗎?”
時主編笑笑,近似耍賴地說:“那得看你說什麼了。”
“我有過失望和無奈,卻並未對這個職業產生過懷疑,但伴隨我最久的是負疚。”裴知味定定望向前方,臉上忽現出一種將赴刑場的決然,“我曾經因為一個失誤,而讓一位患者的生命,提前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結束。”
時主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裴醫生你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裴知味點點頭,把葉揚手術那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複述給時主編聽。他沒有渲染,也不替自己掩飾,隻是照實把發生過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來。那天恰巧發生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急診室人手不足,他臨時幫忙放錯X光片……執行手術的是他父親,切除手術做到一半,憑經驗發覺事有蹊蹺,在最短時間內換回正確的X光片,然而手術時間還是延誤了。照常規情況那患者也許可以再活二三十年,結果不到三年他便肝衰而亡。
父親提前退休,再沒上過手術台。他自問一世清清白白,誰知晚節不保,手術失誤在所難免,他也並不在乎自己那一點名譽受損,而他昧著良心抹掉相關記錄,無非是因為——唯一有希望繼承他衣缽的兒子剛剛入行,小小差池,足以毀掉裴知味所有前途。
裴知味自然也在那家醫院再待不下去,他悄無聲息地離開,隻帶走了葉揚那份病曆。父親安排他轉了醫院,把他托付給自己最信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