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考和人格都是孤標獨舉。因此,當1953年的那次大會,他出於善意為中共建言,說現在的工人和農民有九天九地之差,過去農民和共產黨是親如一家人……引起了毛澤東的批判。毛澤東說:“蔣介石用槍杆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杆子殺人。殺人有兩種,一種用槍杆子殺人,一種是用筆杆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杆子殺人。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梁漱溟反動透頂,他就是不承認,他說他美得很,……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妃。”……梁漱溟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毛要雅量,這自然被人視為狂妄,犯顏,但梁堅定地要求毛澤東表態:“如果有,我將一如既往地尊重您;如果沒有,您將失去我對您的尊重。”毛說,我不給你這個雅量。結果,梁先生就被趕下台,從此靠邊站。
他沒有絲毫氣餒,他仍自尊自重。兩年後的1955年7月,梁漱溟開始寫《人心與人生》自序。他的兒子梁培恕回憶,這年初夏,父子兩人逛北海公園,梁漱溟說起他即要動手寫的《人心與人生》,“這本書不寫出來,我的心不死!”1973年底,中共批林批孔。在政協學習會上,人人要“表態”,梁一直沉默不語。最後迫不得已,梁作了《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評價孔子》的長篇即席講演。在眾人追問他對“批林”的態度時,他說“我的態度是不批孔,隻批林”,從而引起對他的大規模批判。1974年9月23日,對梁曆時半年的批判會告一段落時,主持人詢問梁對大家批判他的感想,梁脫口而出:“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主持人勒令梁作解釋。梁說:“‘匹夫’就是獨人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隻是堅信他自己的‘誌’。什麼都可以奪掉他的,但這個‘誌’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三
梁是一個特立獨行之人,他的獨特被一般人目為“怪人”,被視為迂闊、率直、狂妄,不通世故,但他並非不近人情。相反,他是一個極富同情心、胸懷極為寬放的人。他是一個從不遮蔽自己天良的人,也不是為了活給別人看的做秀者。他終生不坐人力車,因為年輕時碰見一個老人拉著人力車,內心感到痛楚難忍。他信佛,從青年到老一直吃素,但是,“他沒有禮佛行動,從來沒有去寺廟燒香拜佛,他是在自我修養上下功夫”。(長子梁培寬語)上世紀20年代在北平,梁漱溟講演《人心與人生》,要聽眾付費,聽者每人一元。這個主意是梁漱溟自己想的:“是真想讓人來聽,或因花過錢而注意聽,否則不免有人隨便入座並不真有興趣聽。”但他又主動關心那些沒錢的學生,後來成為哲學家的唐君毅,因故沒聽,就收到梁漱溟托別人帶給他的五元錢。
梁漱溟好布施,他自己花銷少,卻經常接濟有困難的人。他的方式很獨特,送的錢不要還,但借他的錢必須要還。一位友人忘記歸還,他竟前去索債。他的觀點是“可以與,可以不與,與傷惠”。梁提醒已擺脫困境者還借款,目的是給另一些仍在困苦中的友人雪中送炭。他跟薩空了合作辦報,給薩空了定的薪水比自己高,因為薩有家室之累,而自己的薪水雖低,卻仍從中拿一部分資助薩空了。
梁漱溟從父親梁濟那裏受到了良好的熏陶,自殺的梁濟那種“道德理想和卓立精神”讓他十分推崇,他對自己的兩個兒子的教育也同樣可圈可點。像父親一樣,梁漱溟也很注意培養兒子們的個性。他對長子培寬有“多年父子如兄弟”之誼。梁培寬回憶說:“父親對我完全是寬放的……我在父親麵前,完全不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壓力。他從不以端凝嚴肅的神氣對兒童或少年人……先父認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勵。他不同意的,讓我曉得他不同意而止,卻從不幹涉。”一次梁培寬考試得59分,曾拿學校要求補考的通知給父親看。“他隻看了一眼,就又還給了我。”梁漱溟長年為社會奔走,居無定所,無睱顧及家庭,兩個兒子寄居親戚家,他就要求長子培寬多帶帶弟弟培恕,讓培寬“研究研究恕之受傷或受‘病’在何處,當如何藥之”。
梁漱溟的家信是溫厚的,他關懷、培養兩個兒子的人品與學業。“兩人之自傳均閱看。寬兒所做雖不甚好,尚清爽簡潔,但開頭一句無主詞,在文法上是不行的,或漏去一‘我’字耶。恕所作太簡短,總是因為他對所作之事無興趣之故,勉強他多寫怕也不行的。”梁漱溟的寬放教育貫穿始終,他的教育顯然是成功的。1944年梁漱溟再婚時,培恕不願意接受後母,抄一首寫孀婦的詩“故人恩義重,不忍複雙飛”給父親看。梁漱溟看後點點頭,就算父子交換意見了。梁漱溟諄諄告誡子女“不要貪”,“不僅貪圖的事不應做,貪圖的念頭也不要起”。他把“不謀衣食,不顧家室,不因家事而拖累奔赴的大事”當作家訓,這在兩個兒子的身上得到了傳承。培寬、培恕一生不喜出頭露麵,為人低調,不趨時媚時。因此,他的兩個兒子在曆次運動中沒有遭受太多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