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更遠房間的聲音
女攝影師珍妮弗·麥克盧爾曾以自己生活中的細節為拍攝對象,進行了一個私人攝影項目——《更遠房間的音樂聲》,以此來提出並回答同一個問題:我們每一天因何而期待黎明。
她說:“我看著朋友們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反而產生一種不知意義的迷惑,我試圖尋找生活中什麼是重要的答案,卻發現自己迷失在問題本身。這組照片就是關於這種迷失的描繪。”
那一組照片中有陽光照進空蕩蕩的室內泳池,在澄藍的水麵上投下光斑;有鮮豔的綠地毯中央,仰麵躺著一隻黃色的電話聽筒;有斜頂閣樓一角,藍底白花的牆紙斑駁剝落的形態;有光線昏暗的房間窗外,薄霧籠罩綠蔭的風景……
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片段組成了我們的生活。然而有趣的是,假如你也像她那樣試圖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你會發現每日經過的陳舊風景透過照片看上去都像是新的——原來晨昏之間陽光會給窗簾截然不同的透明度;原來抽屜裏卷成卷狀的襪子看上去像一堆冬菇;原來洗手間的淋浴噴頭總是會略微歪向固定的方向。
同樣,如果日複一日地拍同一件東西,你會見證它的變化。你會知道一個蘋果究竟是從哪天開始慢慢軟塌下去不再水分飽滿,你會知道燈罩上從哪天起開始有第一層薄薄的灰。你會發現根本不存在“過著過著就變了”這種事,每一件事物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的,隻是這變化太細微,夾在日常生活的縫隙裏毫不起眼兒。而我們早已對身邊的一切習以為常。
我們每一天因何而期待黎明?不,我們感覺不到期待,除非能向自己證明生活並非枯燥的重複。
成長的過程亦然。意識到自己終將老去隻是一瞬間的事,但其實這緩慢而隱蔽的過程自從成年起便悄然開始,直到許多年後你才恍然發覺自己的變化。
我們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長大,途中漸漸磨平了與生俱來的單純與莽撞,回過頭隻看見仍栩栩如生卻不再那麼鮮活飽滿的青春。隻有我們自己了解當中的區別——用於定義我們的詞由“年少”替換成“年輕”,未來不再是不可預期的漫長歲月,而是一個兩位數字的倒數時限。我們已經體會過獨立的人生,已隱約看到自己在這龐大世界裏的位置,不複年少時的好奇,不複無知時的勇氣。年歲漸長的我們學會斟酌,學會考量,學會妥協,學會猶疑,學會不再那麼相信直覺。這些能力就像騎自行車或遊泳,一旦學會便成為本能。
當新的“本能”覆蓋舊的,我們漸漸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某個天平傾斜了。一枚枚砝碼不可阻擋地由豐盛的情感緩緩地滑向規則。年少時整個世界都擺在麵前,我們仿佛有無數選擇可以一一嚐試;而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們一件一件丟掉不適合自己的東西,留下屬於自己的固有形態。
年齡一個一個數字往上加,而生活的內容卻在一點一點地做減法。你有了不會再吃的食物、不會再穿的衣服、不會再嚐試的工作、不會再選擇的人。
老去是無可避免的過程,如同成長。它並不意味著某些特質的消退,而是我們開始本能地遮蓋住某一部分的自己。
起初,你會遺憾、會懼怕、會頻繁地回憶從前,聽到任何有關青春的話題都難免內心溢滿感慨,樂此不疲地試圖借由與他人相似的記憶去反複驗證自己是否曾虛度青春。
相信我,它不會持續很久,直至你安然接受:某天自己終將老去,在能夠預見的未來,與這地球上所有的人相同。
同時你也將明白:我們真正懼怕的並非老去本身,而是怕自己與這世界之間的關聯變成一種貧乏而僵硬的模式。
今年我29歲。
在29歲生日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自己明年就將進入三字開頭的年紀。一直認為30是一條分界線,我卻預想不到一年之後的生活會與現在有任何不同。這大概便是那位攝影師要表達的“不知意義的迷惑”。
我試圖尋找生活中重要的答案,與你一樣,與這本小說中的她們一樣,與所有人一樣。
她們的故事並不特別,隻是三個不同年齡的單身女人的生活片段。她們就像每天在路上與我們擦肩的那一張張陌生的、漸露疲態的臉,她們是你,是我,是棲息於我們內心深處的美好、焦灼、悲傷和快樂。
她們是我們內心某一部分的鏡像,是“更遠房間的聲音”。
虛構的故事總有結局,不是在此處,就是在別處。而此時此刻還真實地生活著的你和我,在老去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不是嗎?
正如這幾句詩:
我和這個世界不熟。
這並非是我絕望的原因。
我依舊有很多熱情,
給分開,給死亡,給昨天,給安寂。
我和這個世界不熟。
這並非是我虛假的原因。
我依舊有很多真誠,
離不開,放不下,活下去,愛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