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son 2
倪茵
“除了空虛之外什麼都沒有。或許有這麼一點兒火光,轉瞬之間便熄滅了。”
——德爾菲娜·德·維岡《地下時光》
我叫倪茵 29歲
在別人看來,正是戀愛、生活、工作都應該開始靠譜兒的年紀。
誰給我翻譯翻譯,靠譜兒是什麼?能吃嗎?
都說30歲是成熟的分界線,此後的人生都是一邊成熟一邊變老。
我29歲了,勇氣雖然有增無減,卻開始做任何事都要考慮結果。即使要勇往直前穿越沙漠,也會在臨行前一遍遍確認自己背包裏的物品夠不夠。
犯傻依舊,隻是不再衝動。
E
01
午夜的另一麵
傅明又要回來了。
打越洋電話真是跟穿越時空一樣,下午三點半從聽筒裏傳來他在巴塞羅那早晨八點半對我說話的聲音。兩年多沒聯係,他的聲音和說話方式倒是一點兒也沒變,他體貼地提早幾天打電話來詢問我到時候安排休年假方不方便。
“方便,我辭職都快兩個月了。”我左手握著電話,右手心不在焉地按著手裏那支圓珠筆。
剛好是休息時間,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裏。背靠著牆的姿勢挺傻,但不知道怎麼的,見著能靠的物體總會不自覺地靠上去。這就是懶。要不是因為懶,我的生活也成不了今天這樣。
“你辭職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吃驚。
“是啊。有問題嗎?”
“隻是有點兒驚訝。不過,你沒搬家吧?”
“沒有。怎麼了?”
“噢,我訂的酒店離你家很近,要是你搬了我就再重新訂一家離你近的。”
他一點兒都沒變,不管隔了多久,每次約會都盡量為我考慮周全。前幾年我還曾為這種周全感動,現在看來這不過是他為了假期過得更愉快而做的功課。這就跟外出旅行多帶幾條內褲備用一樣,沒什麼本質區別。
這四年間他總共回來四次,我們男未婚女未嫁,就這麼從當年的小情侶手拉手逛街一直演變成大齡單身男女,出了酒店門就各走各路。每次離別時,總是他去他的機場,我回我的窩。出租車門一關上,我們就不用再關注對方的行蹤,很有默契地擺足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一直到他下一次回來。
當年分手後,我們嚴格地說連朋友都不是。
電話一如往常簡潔,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再見,更像安排出差多過像老朋友相約見麵。當年抱著個電話不撒手、跟他從傍晚一直聊到淩晨的勁頭,現在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倒不是文藝青年們常常感歎的“年齡越大越沉默”之類,而是基於一個簡單樸素的認識——說那麼多話不費腦子嗎?
接完電話溜達到茶水間泡個茶包再回到教室,休息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說是“教室”,其實位於一幢寫字樓裏,環境一點兒都不學術,有點兒類似沙龍或者研習班的意思。辭職一個多月之後我心血來潮跟著好友報了這個編劇課程,本意是打發時間省得宅出毛病來,沒想到樂趣遠遠超過預期。
此時教室裏大屏幕還亮著,畫麵定格在剛剛播完的《神秘博士》第四季第九集:《死亡森林》,2009年雨果獎最佳短戲劇獲獎作品。投影屏幕上博士正凝視著麵前緩緩開門的時間機器TARDIS。他琥珀色的眼睛裏有隱約的驚喜,有略帶惆悵的笑意,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水霧。
那是上午作品分析課的內容。上課看了一次,中午我們幾個趁著午休又連著第八集一起看了一次。前不久在聊天時談起喜歡看的電影,鍾子筠老師說我有時間情結。
我並不完全理解什麼是時間情結。但隨著年齡漸長,我的確越來越感受到時間對情感和記憶做出的細微改變。
定格的畫麵漸漸淡下去,屏幕關閉。
鍾老師打開了教室的頂燈,點頭示意我們準備上課。
這門課氛圍很自在,沙發隨意擺著,學生是坐是站都無所謂,講課過程中歡迎插嘴。但此時沒有人出聲。房間裏很安靜,隻有坐在我斜前方的聶蕙葶手邊那支老式錄音筆發出不易覺察的微弱的電流聲。
聶蕙葶是個不胖不瘦的白淨姑娘,頭發總像舞蹈演員一樣一絲不亂地梳到腦後,上課就開始錄音,下課也不太跟我們聊天。聽說她剛大學畢業沒多久,原本就是學戲劇文學的,整個小班七個人隻有她每周末帶錄音筆來上課。
我右邊的位置坐著季然。他是我Gay密,當初就是他拉我一起來學這個的。
季然家爹媽顯然在給孩子取名這件事上很有娛樂精神:他還有個親妹叫季幸。我們曾一度懷疑,二老將來是不是得讓季然的孩子叫季者、季節或者季快遞。大概是害怕這種狀況出現,季然同學直接從取向上掐滅了有孩子的可能性。
到點上課了,我們全都站了起來,準備開始例行遊戲。
每節敘事學課都有這個固定遊戲:五分鍾頭腦風暴。有點兒類似快速命題作文,老師隨意抽一個標題,所有人憑第一感覺用一句話說出自己會寫一個怎樣的故事;題材不限製,內容不限製,唯一的規則是一個接一個不許停頓。我們都喜歡這個遊戲,它簡單粗暴無所顧忌,沒有高雅或低俗之分,隻需要憑直覺和衝動完成。
直覺和衝動是生而為人的本能,更是我們日複一日努力克製並日漸丟失的東西。玩這種遊戲第一次還會有點兒不知所措,玩下去就越發覺得過癮。
鍾老師從茶幾上拿起那盒厚厚的題卡隨手抽了一張:“午夜的另一麵”。
從最近的開始往下輪。每次找位置坐得離老師最近的一定是聶蕙葶。
“我的是人物傳記。不是名人傳記,而是《斯圖爾特:倒帶人生》那種類型的普通人傳記。寫一個夜間出租車司機的生活,通過他遇見的人和事看到我們生活的城市的另一麵。”這倒是符合她一本正經的學院派作風。
“魔幻題材吧……一座很奇異的大樓,白天那裏麵的人都是正常的上班族,到了午夜他們會變成各種動物的樣子,整座大樓裏恢複最原始的像動物園那樣的弱肉強食的生物鏈。
“我寫愛情故事,兩個人生活在晝夜顛倒的時區,其中一個人突發奇想要試試按對方的時間表生活,所以開始了與自己身邊所有人相反的作息,將夜晚當作白天。”
…………
到我了。
一定是剛才傅明來電話鬧的,我腦袋裏一片空白。
假如接不上,遊戲犯規要被罰多說兩條。更重要的是,誰也不願意在這麼減壓的時刻卡殼兒破壞氣氛。於是我不經大腦地脫口而出:“我的也是關於時差,但不算愛情故事。說的是一對男女分手多年,現在也生活在彼此晝夜顛倒的時區。每隔幾年男人回國的時候他們都會見麵,每次見麵都是在酒店過夜。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楚這種關係該怎麼定義,不是戀人也不像朋友,雖然平時不聯絡也互不掛念,但卻不願意結束彼此的關係……嗯,就這樣。”
我氣都沒喘地快速說完,下一個人立即接上,開始講起了歐洲小鎮的吸血鬼故事構想。
沒有人深究誰說了什麼,每個人都因為自己可以無所顧忌地想到就說而快樂。這五分鍾純粹的自由本不應該浪費在關注別人身上。
真輕鬆。
後來,季然毫不客氣地表示:“咳,你們這就叫好朋友一‘被’子。”
他說這話時正是傅明回來前兩天,我們並排坐在咖啡廳幽暗的光線裏,卡座的皮沙發硬得像凍肉,長島冰茶喝起來像風油精。
這天是他準備開始新戀情的大日子。這一年多他約會是不少,卻始終沒找到願意確定關係的一個。最近有個據說不錯的小男孩兒一直追他,他思前想後打算不拖了今天就從了。於是他約了對方出來,還約我陪他見證這一曆史性的時刻。剛坐下時,他杏眼一眨,把胳膊壓在我肩膀上:“要知道哥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結果那小男孩兒見久追無果已經光速另覓目標了,幹脆地放了他鴿子。
“喂,怎麼你們男人也這麼善變啊?昨天還給你送愛心外賣呢,今天說跑就跑了。”我咬著吸管問。
“男人怎麼了,戀愛這事兒還分公母啊?”他心情極其不佳,瞪我一眼。
幹掉兩杯風油精,他開始喋喋不休地批判我和傅明的關係。
有些人喝多了會變成話癆,而季然正相反——喝多了一言不發,微微有點兒酒意時反而聒噪起來。就像他自己說的:酒壯人膽。更何況我正撞上了他被人放鴿子的現場,讓他不拿我泄憤簡直比讓今晚這兩杯風油精免單還難。
跟季然形影不離的這些年,我見過他數次戀愛又失戀,他見過傅明數次回來又離開。這麼多年過去,工作像香水一樣換了又換,隻是越來越貴;身邊的人像手袋一樣來了又走,都住在衣櫃的同一格裏;連地鐵線都新開了好幾條……我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他的絮叨,眼睛盯著麵前那盞蜻蜓圖案的彩色玻璃燈罩,橘色的光暈投影在深棕色絨桌布上,像一幅失敗的油畫。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在國外沒女人?西班牙姑娘一個個多火辣啊,他真能是單身?”季然的胳膊又搭了過來。
音樂聲有點兒大,吵得我頭暈起來。
我順勢把頭枕在他肩膀上:“你少廢話,他有沒有女人關我什麼事兒?”
“問題是你這不是在傻等人家回來嗎?”
“呸,等他?”我伸手拿小叉子從水果盤叉起一片楊桃放進嘴裏,“等他回來跟我演《廊橋遺夢》啊?”
“廊橋夢遺還差不多。”他鄙視地瞥了瞥我,抬手按鈴叫服務生埋單,“這破地兒吵死了,咱們換個地方再喝點兒吧?”
我跟著他站起來,台燈罩上的蜻蜓盯著我們,一對複眼網住了它體內的橘色光芒。
那天玩兒到半夜,我頭重腳輕地把季然扛上出租車塞回家,自己再也爬不動了,不省人事地倒在他家沙發上睡了過去。
我們合租過很長一段時間,去年——也就是傅明上次回來前不久——各自買了間戶型大同小異的30平方米小公寓,做了鄰居。這些年來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婚了,還有婚了離了又婚了的,隻有我們兩人還堅守著朋友圈中的大齡未婚陣營。
我們都已經不那麼年輕了。既然已經經曆了不少人和事,浪費了不少時間,不怕再拖下去直到遇見對的人為止。過去的一切都已模糊不可辨認,對愛情依然存有幻想,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算是純情還是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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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為黛西小姐開車
次日清晨,一睜開眼就被季然的那張臉嚇得睡意全無——他站在健康秤上,敷著麵膜的臉正衝著我這邊。
“女鬼啊你!”我習慣性地扯過被子蒙住頭,這才反應過來躺的地方是沙發。不過,身上還真有一張薄薄的空調被。不用說,肯定是他早起給我蓋上的。
我坐起身來在書桌上找手機看時間,手機屏幕一閃一閃,上邊顯示有兩個未接來電。
“我電話響過?”
“響倒是沒響過,隻是快把我桌子振穿了。”他從健康秤上下來,胡亂踩著拖鞋一邊往身上套牛仔褲一邊說,“沒它我還起不來呢。”
“那你怎麼不幫我接電話?”
“姐姐,您先看看是誰來的電話,我敢嗎我?”果然,電話號碼是傅明的。
見我不出聲,正在左右扭動臀部扣扣子的他接下去劈裏啪啦說了一串:“我要幫你接了,你就跳進地中海也洗不清了。這大清早一個男人幫你接電話,說你還在睡覺,鬼才信咱倆是姐妹!”
他的避忌忽然讓我惱火起來,傅明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我身邊不能有男性存在?
“我媽來電話你都能接了聊個10分鍾的,他的電話你就不敢?要是再來你就接,看他有半個屁放嗎?”
我剛回完嘴,手機忽然嗡嗡地又振動起來,就連世界末日預言都不帶這麼準的。
季然跟我麵麵相覷,手機不知疲倦地振個不停。
他用兩隻手指拈起手機像丟炸彈一樣丟到我懷裏,拎起包做了個“去上班了”的嘴形,飛速換鞋開門逃離了現場。
手機還沒停止振動。
我按下接聽鍵,電話那一端傳來傅明的聲音:“起床了?”
“是啊,被你吵醒了。”我單手伸個懶腰,重新躺倒在沙發上。
“對不起,都忘了你不用早起上班了。”他聲音裏略帶笑意,禮貌地道歉。
“怎麼,你們銀行忙得半夜都不休息,讓你好有空來叫我起床?”
“我隻是想打來告訴你,要送你的酒托運不太方便,所以快遞到你家了。”
“謝謝。”想到有一箱子玫瑰紅葡萄酒從巴塞羅那飛來,心情稍有一點兒好轉。
“不過按快遞的速度,我走了酒都未必到得了你家。”他似乎精神不錯,大半夜來電話還打算跟我多聊一會兒。
我適時地打了個哈欠。
他這才意猶未盡地道別:“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明晚見!”
“嗯,明晚見。”我掛斷電話。
此時此刻,攔腰掐斷他的電話讓我特別興奮,仿佛在這長達九年的持久戰中我終於贏了他一回。
我們已經認識了九年,交往兩年半,不清不楚兩年半,分開後又四年。
每一次他回來都那麼胸有成竹,似乎知道我恰好還單身,可以跟他共度一個短暫假期;似乎知道我不會問東問西打聽他的生活,知道可以適時離開彼此不再聯係。我就像是他的一個旅行箱,需要出行時為他承載行李,平常就靜靜地躺在儲物櫃裏。
這麼多年來,我並不是願意等他、配合他的步伐,而是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我還單身,並且沒有交往對象,或者說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還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他呢?去了西班牙四年,除了跟我一樣還沒結婚之外,我已經對他一無所知。
手機忽地又一振,是季然來的短信:“烤箱裏有麵包,我沒關電源,吃完早餐幫我收拾一下屋子,謝謝姐!”後邊還打了個紅唇的圖案。每次指使我幹活兒就這麼嘴甜。
窗外一陣汽車喇叭聲,我又打了個哈欠。
隔天傍晚,傅明到了。
他住的酒店跟我家隻隔了一條街,穿過人行天橋過馬路時看到下邊正在堵車,整條街被塞得滿滿當當,顏色各異的車頂反射出能把人閃暈過去的日光。
酒店的玻璃旋轉門將喧囂隔在了外邊,地毯在同一時間吞噬了我的高跟鞋聲。傅明坐在酒店餐廳等我,他回過頭來,一年的時光仿佛煙霧一般消失了蹤影。
他一點兒都沒變,聲音、樣貌、體態、神情都跟從前一模一樣。
房間在19層。電梯裏我們沉默地看著金屬壁上映出彼此的影像,這一幕重複過太多次,就像錄影機的倒帶按鈕,又一次播出這些年來我們之間唯一的開場畫麵。
他早已關掉房間的頂燈,隻有柔和的壁燈散發出淡黃色光暈。旅行箱立在牆邊,衣櫃裏已經掛上了他的衣物。
他先進了洗手間洗澡。
水聲依稀可辨,我在桌上看見一盒巧克力,裝卡片的信封上寫著“Nina”。這四個字母圓圓的,有點兒往左傾斜,是他的字。今年已是我們認識第九年,保不準他早忘了我中文大名怎麼寫了。
他每次回來帶的小禮物都少不了卡片,弄得跟演肥皂劇似的。追肥皂劇至少一周有一集,而他的劇情一年半載給我演一集。
或者說女人從來就是這麼簡單,無論過多久,心智都不會進化一點點,哪怕明明知道這不過就像是訂機票時附加的保險,不需要多付出什麼,隻求個愉快和心安。
我走到床邊掀開枕頭,一盒沒拆封的三隻裝安全套果然擺在最方便的地方。
“嘿,”傅明裹著浴袍出來了,身上有股岩蘭草味道,“試試看裏麵那罐浴鹽,千萬別說不好聞,因為我給你帶了罐新的。”
看他做出一副出差回家的丈夫的姿態,我忍不住把手上那盒安全套舉起來:“噢,那這個如果好用的話,你有沒有給我帶一盒新的?”
再隔天他走了。這一趟大概本就是回來看父母,順道見見我,在他的概念裏很可能跟約熟人遊個泳打場球性質差不多。
做什麼運動不都是鍛煉?搞不好他就是這麼想的。
離開酒店時再次經過那座人行天橋,腳底下暢通的車流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手上除了手袋以外,還有個沉甸甸的紙袋,裏麵裝著巧克力、浴鹽、一個當地的手工玩偶以及一盒嶄新的安全套——傅明果然在樓下7-11又買了一盒放進我包裏,要不是他在酒店大堂裏眾目睽睽之下將紙袋交給我,我真想將巧克力一顆一顆掰開扔在他臉上。
回到家,我東西都沒放下就按響了季然的門鈴。
他慌慌張張將門開了一條縫兒,身體躲在門後隻伸出頭,問:“怎麼了?”
“你怎麼了?在家裸奔呢?”
“別提了,你先回去吧,我忙著呢。回頭來找你。”他背後臥室裏飄出音樂聲,音量不低。似乎正開著電腦音箱放背景音樂熱身。原來這家夥也沒閑著。看樣子他這會兒是真對找個固定交往對象不抱希望了。
“看來我來得正好。”我從紙袋裏摸出那盒安全套塞給他,“運動注意安全。”
“姐們兒你沒受什麼刺激吧?”他狐疑地接過小盒子,趴在門縫兒邊問。
“沒,還有這個,也是送你的。運動完了記得洗白白。”我把浴鹽罐也塞給他,轉身去隔壁找鑰匙開門。
身後,季然的房門輕輕地關上了。
進了屋,我隨手把紙袋擱在了鞋櫃頂上。
空了一半的紙袋正以不對稱的姿勢半躺在鞋櫃頂,裏麵裝著卡片的信封斜斜地鑽出一角,剛好露出了字母“N”。不用拆開就知道裏麵的卡片沒寫字,他每回就是挑一張尺寸合適的風景小卡片給我當書簽用。
我坐在穿鞋凳上,猶豫著要不要期待:或許這次他在卡片裏寫了點兒什麼呢?
九年前,認識傅明就是從他寫的字條開始的。
那天傍晚我坐在圖書館等室友下選修課一起去吃飯,無聊起來翻開雜誌做填字遊戲玩兒。縱橫交錯的格子沒用多久就填得差不多了,剩下唯一的一豎條:七個字,提示是“摩根·弗裏曼主演的一部電影”,第四個空格已經被橫向的字謎答案填上了“小”字。正盯著格子翻來覆去地瞎猜時,旁邊座位上有人推過來一張草稿紙。
草稿紙上寫著七個字——為黛西小姐開車。那字圓圓的,稍微有點兒朝左邊傾斜。
側過頭順著那張紙看過去,隻見一隻指頭圓潤的手墊在書本上轉著筆,壓在手底下的是本《西方經濟學》教材;再抬頭往上看,一個穿條紋短袖的男生正滿臉無辜地回應我的打量。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傅明的場景。
他拿起手上的筆點了點我麵前填字遊戲的空格,再點了點草稿紙上的答案。《為黛西小姐開車》?字數對,“小”字的位置也沒錯,這答案看起來好像挺正確的。四周都在安安靜靜埋頭學習,沒人說話,於是我在草稿紙上那一行答案後麵寫了個“謝謝”。
他接過紙去又嘩嘩寫了起來,等紙再滑到我麵前時,上麵的信息量就略大了:“這片子挺好看的,要不我借DVD給你吧?”
年紀小的時候我臉皮就挺厚,被人搭訕當然得先好好看清楚對方到底長什麼樣再決定是要迅速逃竄還是裝作羞澀一下。而當我頂著200度的近視眼鏡再次扭過頭去,他淡定得跟沒覺察一樣,埋頭繼續轉他手上的筆,目不斜視地瞪著桌前攤開的筆記本。後來我們交往了他才坦白——他那時候被我盯得相當不自在,滿腦子有節奏地滾動著一句話:“姑娘你到底看夠沒?哥保持這個挺拔的姿勢很累啊!”
那一次我們並排坐著聊滿了整整五張A4那麼大的草稿紙。
直到後來我們分開,我都還沒看過那部他說要借我看的《為黛西小姐開車》。
那時候總以為他想留待合適的時機,比如在我快忘了的時候拿來製造小驚喜。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過來,男人比女人以為的要單純多了,那些他們承諾過卻沒有做的小事,僅僅隻是因為忘了而已。對傅明來說,搭訕成功得那麼容易,根本無須記得過程。忘記也好忽略也罷,他腦海中那一頁翻過去了就是翻過去了。
比起對舊愛念念不忘、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男人,傅明這種善忘型更讓我覺得安全。試想,假如一個男人始終忘不了關於你的一切,那他最好這輩子就隻愛過你一個人。否則,你敢不敢猜猜他能否忘記在你之前和之後的每一位戀人?不被惦記感覺很糟糕,惦記你的人同時也惦記著別人,感覺更糟糕。對方善忘,頂多是我記得你而你把我忘了;對方記性太好則悲劇得多,你想著的除了我之外還可以有她她她甚至他。
但,我們從來都不是別無選擇——除了“糟糕”和“更糟糕”之外,我們本可以有更快樂的選擇。於是,這關於善忘的種種“安全”不過也是自我安慰罷了。既然已經過去了,便隻能找理由說服自己,曾經愛過的人並非不值得。
無論遺憾還是圓滿,時間總會過去。得失都已成定局,我們唯一所求的無非是一個“值得”。
冷硬的穿鞋凳坐久了感到一絲腿麻,我終於還是在抬腳換拖鞋之前拆開了那個裝著卡片的信封。
一張風景小卡片,圖片上是瓦倫西亞街景。
卡片背麵比我的臉還幹淨,跟以往一樣。
——將自己喜歡的水果放進籃子裏,但不要把它變成籃子裏唯一的水果。
我忽然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這句話。其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那樣的籃子,雖然籃子一直都在,但定義它的永遠是裏麵裝的東西。無數個可能裝在籃子裏,你扔掉一項就少一項,你放進去一項就多一項。按理說,我們的籃子裏應該什麼都不剩了才對。可是我一直沒將當初放進去的那顆水果拿出來,雖然它早已經不是當初他挑的那一顆。
原地坐了許久才想起今天又是星期五,晚上還有兩節情景寫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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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三人稱外視角
情景寫作課老師範蕾是個看年齡表麵證據不足的蘿莉。據她自己說有32歲,看上去差不多也就23歲,屬於即使穿得再成熟也不像少婦的那一類。有個傳得很廣的段子:某次她寫的話劇首演,觀眾席上坐在她旁邊的一大叔自來熟地跟她嘀咕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演到哪兒解說到哪兒,大有現場做評論音軌的架勢,顯然是在向陌生小姑娘顯示自己成熟博學,每一個細節都能分析半天。她無比淡定地聽著,偶爾隨口嗯兩聲,一直到謝幕了她被人拉上台,台下大叔麵子上掛不住立馬遁了。
每當這個笑話被一輪一輪轉述,大家笑到歡樂處,範老師總幽幽地插嘴:“快把你們的節操都從地上撿起來,歧視別人中年危機是不對的。”
我們第一天上她的課之前,就被行政的姑娘們科普了這個段子,當時季然笑得差點兒捶牆。我好奇問他難道其中還有隱藏笑點我沒挖出來?他回答我:“大叔勾搭小姑娘算是中年危機,那勾搭小男孩兒是不是得叫中年微基?”
今晚這貨遲到了。
他來時教室裏正熱鬧,我們圍坐在一起看圖片做人物側寫。
情景寫作課上的人物側寫其實跟心理學關係不大,隻是相當於給人物設定合理的身份和互相關聯。它的樂趣在於沒有固定答案,一張照片有無數種可能。
我們剛才討論得出了今晚的故事主線:拆散一對看似和諧的小情侶。
本來這是張挺和諧的情侶照片。聶蕙葶指出的一個奇怪之處成了討論的轉折點:這對情侶的雙手都在畫麵中,說明拍照的是第三人,這個情景並不是二人世界;再細看照片裏的男人,目光似乎並沒看鏡頭,表情也不太自然,有點兒貌合神離的意思。接下來大家都high(興奮)了,紛紛盯著照片的邊邊角角找細節。
有說女孩兒不知道其實男朋友有第三者的,有說男人發現了女朋友某些秘密的……
“你們這群小屁孩兒功力不行啊,”範老師看我們故事主線基本靠蒙,細節也集體胡猜,忍不住出手指點,“你們看看整幅圖感知角度——第三人稱外視角,也就是攝影師的視角。畫麵裏的一切要用他的立場去代入。背景選得有點兒亂、照片男主角目光沒看鏡頭,卻唯獨把這個女孩兒拍得很漂亮,光線好,角度好,表情也好。說明攝影師唯一關注的就是這女孩兒。內部矛盾雖好,三角糾葛更夠料啊同學們!”
季然悄無聲息地推開門飛速溜進來坐下,貓著腰潛入空著的座位,企圖將自己中途進場的響動降到最小。那股岩蘭草浴鹽的味道飄到我身邊——他還真今天就用了。把浴鹽送給他真不是個好主意。本是想著送出去了眼不見心不煩,可我早該料到:像他這麼體貼懂禮貌的孩子,姐妹送的小禮物他必然會立刻用上以示喜歡。
偏過頭,看到季然的嘴形無聲地動著。他是想說“塞車了”還是“來遲了”?我不確定,也不太在乎。他身上帶著那股隱約而濕潤的岩蘭草浴鹽香味。
教室裏鬧騰得很,我一走神兒,耳邊誰在說什麼都有點兒模模糊糊的。
今天中午離開酒店時,傅明剛洗過澡,頭發濕濕的,身上就是這股浴鹽味道。他吹幹短發,穿上外套,提起行李箱,替我拉開門。當時我曾想過要說點兒什麼,卻並不確定——他半幹的短發在我頸邊留下的觸感,我真希望那可以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擁抱。
這麼多年來我從不去想,每次這樣的短暫會麵結束後,那輛出租車將他帶到的第一個目的地會是哪裏;他那時都在想些什麼,他會做些什麼?大概就跟此刻的季然一樣,結束了一次不算戀愛的約會後匆忙趕回平日的生活軌跡,見到家人或好友後第一句話大約也是抱怨交通狀況。他們不會說起更不會記起剛才和誰在一起,或者更多的是刻意不去提。他們在離開時關上身後的門,那扇門裏發生的情節就留在門裏,不會跟出門外,不會尾隨身後,不會入侵他們的生活。
那扇門關上了,直到下次再打開之前。或者再也不打開。
“哎,你說是吧?”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我一跳。
回過神,發現跟我說話的是季然。
“啊?”我茫然地抬起頭,完全搞不清楚他問了我什麼。
“我剛說:攝影師不一定是對那個女孩兒有特殊的感情,他可能特別討厭照片裏的男人。我要是討厭一個貨,給人拍合照一定會搶大家都正常、就他表情最醜怪的時候。你說是不是?”他才剛來就一頭殺進了側寫大混戰,在沒有新證據的情況下還敢獨樹一幟提出新選項,真是勇士。
我無限支持地看他一眼:“我看行。”
“什麼呀,我是問你覺得我這解釋合不合理?”他對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表示很不高興。
我剛才走神都走到太平洋了。
“噢,我再看看,”我仔細端詳那張圖片,結果恐怕也不得不給季然潑冷水,“不像。如果攝影師討厭這男人,他沒必要刻意把女人拍得那麼好看。我還是覺得這男人之所以拍出來顯得奇怪純屬失誤,攝影師根本沒留意他。他就是個被忽略的。”
說完才發現身邊不知不覺全沒聲了,所有人都停下來聽我的看法。看來我是關鍵一票?
範老師則攤了攤手:“好了,最後一票也投完了。接受現實吧季然,一票支持都沒有。”
季然雙手交疊在胸前,表情無辜地抿著嘴。
剛才走神兒沒留意,這會兒我清楚地看到他左邊耳後有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深紅色小印跡。這家夥,出門前不檢查就罷了,進屋還敢把圍巾取下來。我抬起胳膊肘碰碰他,然後雙手拉起自己領間的圍巾動了動。
他伸過手來嘩啦一撥,把我脖子後的頭發撥到了圍巾外麵。他以為我是在讓他幫我整理頭發。
我搖搖頭,朝他使個眼色,再抖抖圍巾。
如此重複兩次他果然有點兒明白了,麵不改色目不斜視地伸出右手抓過圍巾,淡定地掛在自己脖子上。
他係上圍巾後遞來一個驚恐的眼神,我回了他一個速度和質量兼顧的白眼兒。
下課後回去的路上,季然忽然告訴我,他從明天起要修身養性,做一枚冰清玉潔的好直男。這話從一個幾小時前剛剛滾過床單的人嘴裏說出來,實在有點兒瘮人。
我抬手去探他額頭,看看燒到了什麼程度。
“你別瞎激動,”他從額頭邊抓住我的手挪開,習慣而自然地揣進他大衣兜裏,“過幾天我妹要來,我得提前調整好狀態,在我妹麵前決不能露出破綻。”
鬧了半天他隻是要拿出影帝的水準,演好一枚直男。
“你妹發現不了,隻要你以後少種點兒草莓。”我嘲笑他脖子上的小紅印。
“你以為!”他如臨大敵地正色道,“你們女人都有直覺的好嗎?她要跟我在同一個屋簷下住,每天都有無數機會發現疑點:我的衣櫃、電腦、洗手間……”
“你洗手間裏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你應該問我缺了什麼該有的東西,”他歎氣,“一件女人東西都沒有。你覺得一個像我這麼注重外表的29歲男人,一直沒有女朋友正常嗎?”
我一聽他這麼說樂得不行:“哎喲您別謙虛了,這哪叫注重外表?叫花枝招展好不好!”
他大衣口袋裏挺暖和,沒幾分鍾手就微微出了汗。我鬆開手,改挽著他的胳膊。他見狀從包裏翻出自己的手套遞給我。
“不用,手熱。”
“戴著吧,不然一會兒吹冷了又來冰我。”他不由分說硬給我套手上了。
在路人看來我們兩人或許就像一對交往多年的情侶,甚至連我媽都曾一度這麼認為。季然人長得好看又嘴甜,去年我媽來的那段時間別提被他哄得多開心了。他也樂得每天一下班就來我這兒蹭飯,把我媽的廚藝、家政、園藝等所有技能都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我費了不少工夫才讓母親大人滿懷惋惜地接受了他隻是我好友兼鄰居的事實。
我媽一直不大喜歡傅明。我們剛交往那會兒她就提醒過我:這男人耳朵高於眉毛,天生聰明相,情商又高,以後要是對我一心一意還好,否則我吃了虧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總之一句話,我玩兒不過他。
事實證明母親大人是英明的。畢業後我們倆就分手了,他還一直跟我保持聯係,偶爾見見麵,要說不曖昧是假的。當年我也很傻很天真,總覺得別人都比不上他,實在沒出息得很。本以為照這樣發展下去我們還會在一起,結果沒多久他告訴我他要走了,還坦白外派這事是他自己跟銀行爭取的。現在想來,他頭腦一直清醒得很:大好機會哪能讓私事兒拖累,這個地球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不傻不窮不難看,丟了一個還有後來人。
季然跟我是由辦公室革命友情發展成的親姐妹,他聽說了傅明的事跡後,言簡意賅地蹦出一個字:“渣!”
此時此刻,他正在一旁不厭其煩地叨叨這幾天要如何進行家居改造,消除一切可疑的細節。
“少囉唆了,你讓季幸睡我那兒吧。”我聽得有點兒頭昏。
“就知道姐最好了,”他歪過頭做嬌羞狀靠在我肩膀上,“可是我還是得好好收拾。咱倆住隔壁,她不可能不過來。”
我一掌推開他的頭:“你以為我幹嗎讓她來我家住?就算是親妹,跟你一單身‘直男’住一間房也不太方便。她肯定會經常出入你家,你該收拾還得收拾,該改造還得改造!”
“什麼單身?你不是我女朋友嗎?”他故作驚愕地看向我。
“……還有什麼注意事項你一次說完,謝謝。”
“我妹來了以後會開始找房子,應該不在你那兒住太久。咱們保持一段時間就成。”
“我說,其實你妹知道了會怎麼樣呢?我不覺得她接受不了。”
“沒必要讓她跟我一起瞞著爸媽,那樣她也不好受。”
眼看聊天氛圍有往傷感發展的趨勢,我便擠對他:“你好受,就你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