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16節
親愛的寶寶:
你好!
能夠這樣稱呼你,並把這個在我心中呼喚了無數遍的稱呼寫在信紙上,我感到很幸福。
我知道,這段日子,沒有和你聯係,你心裏一定很難過。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我最感不安、最感歉疚的。為此,請允許我說一聲對不起。請寶寶看在昔日感情的分上,一定要原諒我給你帶來的痛苦。即使不看昔日情分,也要看在我已遠去的分上,一定要原諒我。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離去。
在得知病情以後,我思前想後想了很多。我自以為看破了紅塵,參透了生死,能夠輕輕鬆鬆、無牽無掛地瀟灑離去。所以我瞞著賀博以外的所有人,我不想把我的病痛變成所有愛我的人的病痛,我希望在離世前的這段時間,看到親人們平靜、安詳、快樂地活著。但是,我錯了,首先錯在對不起你和小霞,沒有我的消息,你倆是不可能平靜的;其次錯在我自己,其實我並沒有看破什麼,參透什麼,那隻是一時的想法。在走向終點的日子裏,我的心一刻也沒有真正平靜過,一刻也沒有輕鬆過,更不能做到無牽無掛。可見,我還是過高估計了自己,我隻不過是一介俗人而已。
當我清楚地知道生命將要劃上句號時,上帝卻沒有給我足夠的智慧讓我麵對你和我們的感情。我原想讓沉默結束這一切,原想隻有無言的結局才是最好的結局。可是,當此彌留之際,我卻無法再沉默下去。我無法拒絕內心深處對你的深情呼喚,無法丟開對你牽腸掛肚般的思念。看起來,我將帶著對你的呼喚和思念走進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也許到了那邊的我會因此而不再寂寞、孤獨。
在我寫的這些信中,這是最後一封。它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寫成的,最後,最後,一切都在最後以後消失,像飛走的小鳥,落地的樹葉,入土的花瓣,無形的西風,在天地間往來一遭後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世間萬物皆如此,我也不能例外。但是,寶寶,我真的不想走,不想消失,有你和你的心、你的情感,有親人們的牽掛,擁有這麼多美好的東西,我真的不想離開,真的不想。
如果上帝允許,我會一直這樣寫下去。可是病痛告訴我,繼續寫下去已是不可能。這些變了形的字體,是眼花、頭暈、手軟和躺著書寫的緣故。
我的離開和為此帶給你的痛苦,是我今生欠下的債。如果有來生,我願加倍償還。
永別了,親愛的寶寶。
唯唯絕筆
短短一封信,陳玉棟讀了半個多小時,他記不清讀了多少遍,隻記得讀到的每句話、每個字背後,都晃動著黎珩的影子。童年的黎珩,高中時的黎珩,中年的黎珩以及眉梢跳動的黑痣,層層疊疊出現在他眼前。他覺得心被揉碎了,揉碎在信的字裏行間中,每個字都讓他疼痛不已。他像一個被掏空了五髒六腑的人,當疼痛到了極致時,反而感覺不到疼痛,而是一種鈍鈍的麻木。
一個月後,黎珩“五七”祭日當天上午,賀博和兒子拓新回到小河邊,麵河而立,寄托哀思。將近中午時,父子倆才依依不舍地含淚離去。
落日時分,小河兩岸天高地闊,鳥雀無蹤;水流纏綿,魚蚌潛底;河水西去,晚霞無聲。沙灘和小河在落日映照下,像披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婚紗;河水反射出七彩光譜,變幻莫測,像一個奇異的夢;西方天際線依稀可見,附近村舍藏在樹木蔥蘢中,像一幅隨手而成的油畫;遠處的竹林還是那片竹林,近處的蘆葦還是那片蘆葦……
這時,隻見一個人手捧一束藍色玫瑰,麵對河水,垂首而立,泣不成聲。這個人正是陳玉棟。隻見他緩慢地蹲下身,把玫瑰一瓣瓣掰開,撒入河中。頃刻間,河麵上漂滿了藍色的玫瑰花瓣,河水被染成了淡藍色,花瓣順著水流悠悠蕩蕩漂搖而去。西方天水相接處,上麵是血紅色的晚霞,下麵是淡藍色的河水。
剩下最後一枝玫瑰時,陳玉棟拿出了那隻一直珍藏著的藍發卡,用一條紅色絲帶把發卡和玫瑰係在一起,放入河中。河水嗚咽,河風飲泣,仿佛都在默念同樣的詞句: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陳玉棟慢慢地鬆開雙手,藍發卡和玫瑰一起,隨著水流自東向西慢慢漂走,直到漂出了陳玉棟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