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蜈蚣。雙股五百響的鞭炮剛放完,又有夥計炸了幾個天地響。兩隊人馬,氣喘籲籲,汗津津都像剛出水的泥鰍,一起擁到櫃台邊上來搶挑在竹竿上的紅包,竟被穀來村一個小子躍起一把抓在手心。吳貴子們那能受這委屈,當下雙方的叫罵便代替了鞭炮,進而這一青一赤兩條龍便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旁觀的也說不清誰先動的手,總歸是拳頭發癢,武鬥往往就這樣開場。驚叫的照例是小孩和婦人家,站在門口凳子上看熱鬧的女人抱了孩子,躲進門裏,留下的板凳便成了相互格鬥的凶器。這鎮公所裏倒有一名巡警,這時節不是被誰人拖去喝酒,便是站在那張牌桌邊上看人打牌,好抽點頭子算做香錢,維持治安,總不能白幹。這一類民事糾紛又不吃官司,武鬥的結果,青龍隊死了一個,赤龍隊死了兩個,還不算小瑩子他哥,看熱鬧去無端的被人擠倒了,當胸口踩上一腳,斷了三根肋條骨,幸虧貼了掛紅燈籠的喜春堂隔壁唐麻子祖傳的狗皮膏藥,才揀回來一條性命。都是瞎編的。可也算是故事,也還可以再講下去。人不要聽。
靈山八
營地下方,那片槭樹和椴樹林子裏,同我一起上山來的那位老植物學家,發現了一棵巨大的水青樹,一百萬年前冰川時代了遍植物的活化石,有四十多公尺高。光光的樹梢上,仰望才能看見一些細小的新葉。樹幹上有個大洞,可以做熊的巢穴。他讓我爬過去看看,說是有熊的話,也隻冬天才待在裏麵。我鑽進去了,洞壁裏麵也長滿了苔蘚。這大樹裏外都毛茸茸的,那盤根錯節,龍蛇一般,爬行在周圍一大片草木和灌叢中。
"這才是原始生態,年輕人,"他用登山鎬敲著水青樹幹說,他在營地裏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年輕人。他少說也六十出頭了,身體很好,拄著這把登山搞作為拐杖,也還能滿山跑。
"他們把珍貴成材的樹都砍了,要不是這麼個樹洞,它也早完了。這裏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原始森林,充其量隻能算原始次森林,"他感慨道。
他來采集大熊貓的食物冷箭竹的標本的。我陪他鑽進一人多高枯死的冷箭竹叢中,沒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他說這冷箭竹從開花到結籽枯死到種子再發芽成長再到開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輪回轉世說,正好一劫。
"人法地,地法天、無法道,道法自然,"他大聲說道,"不要去做違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為的事情。"
"那麼這搶救熊貓有什麼科學上的價值?"我問。
"不過是這個象徵,一種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騙自己,一方麵去搶救一個已經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種,一方麵卻在加緊破壞人類自身生存的環境。就這岷江兩岸,你沿途進來,森林都砍光了,連岷江都成了一條烏泥江了,更別說長江。還要在三峽上攔壩修水庫!異想天開,當然很浪漫。這地質上的斷層,曆史上就有過許多崩塌的紀錄,攔江修壩且不說破壞長江流域的整個生態,一旦誘發大地震,這中下遊的億萬人口都將成為魚鱉!當然,沒有人會聽我這老頭子的,人這樣掠奪自然,自然總要報複的!"
我們在林子裏穿行,周圍是齊腰深的貫眾,一圈圈輪生的葉子像巨大的漏鬥。更為碧綠的則是七片葉子輪生的鬼燈擎,到處都一片陰濕的氣息。
"這草莽中有蛇嗎?"我不禁問。
"還不到季節,初夏的時候,天暖和了,它們才凶猛。"
"野獸呢?"
"可怕的不是野獸,可怕的是人!"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一天中碰到三隻虎,一頭母虎帶隻幼虎,從他身邊走開了。另一隻公虎迎麵而來,他們隻相互望了望,他把眼光挪開,那虎也就走了。"虎一般不襲擊人,而人到處追殺老虎,華南虎都已經絕跡了。你現在要碰到老虎還真算你運氣。"他嘲笑道。
"那到處賣的虎骨酒呢?"我問。
"假的!連博物館都收不到老虎的標本,近十年來全國就沒有收購到一張虎皮。有人到福建哪個鄉裏總算買到了一付虎骨架子,一鑒定,原來是用豬和狗的骨頭做的!"他哈哈大笑,喘著氣,靠在登山鎬上歇了一會,又說:
"我這一生中幾次死裏逃生,都不是從野獸的爪子底下。一次是被土匪逮住,要一根金條贖人,以為我是什麼富家子弟。他們哪裏知道,我這個窮學生去山裏考察,連塊手表還是找朋友借的。再一次是日本飛機轟炸,炸彈就落在我住的那房屋的屋梁上,把屋瓦全都砸飛了,就是沒炸。再就是後來被人告發,打成右派,弄到農場去勞改,困難時期,沒有吃的,全身浮腫,差一點死掉。年輕人,自然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你隻要熟悉自然,它就同你親近,可人這東西,當然聰明,什麼不可以製造出來?從謠言到試管嬰兒,另一方麵卻在每天消滅兩到三個物種,這就是人的虛妄。"
這營地裏我隻有他是可以交談的,也許因為畢竟都從那個繁華的世界來的,其他人長年在這山裏,都像樹木一樣沉默寡言。幾天之後,他也下山回去了。我為我無法同他們交流有些苦惱。我當然也知道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好奇的旅遊者。而我跑到這山裏來又為的什麼?是體驗一下這種科學考察營地的生活?這種體驗又有什麼意義?如果僅僅為了逃避我遇到的困境,也還可以有更輕鬆的辦法。那麼,也許是想找尋另一種生活?遠遠離開煩惱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不知道找尋什麼才是真正的苦惱。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邏輯,太多的意義!生活本身並無邏輯可言,又為什麼要用邏輯來演繹意義?再說,那邏輯又是什麼?我想,我需要從思辨中解脫出來,這才是我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