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1 / 2)

冠,沉沉的銀耳環,炭火上的銅盆裏熱氣蒸騰,淨手再洗麵,心裏好喜歡,天神也高興,放下了天梯,媽爸才下來,引鼓當當的響,穀倉打開,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裝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貴喲,媽祖的靈魂才下來,都膨脹啦,九個木桶蒸蒸冒熱氣,白花花的米飯喲,大家都來做飯團,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隨後跟,前前後後緊跟上,鼓師隨後來。

去浴富貴水!

去淋發財湯!

富貴水育子,

然花雨生兒,

於判、像芭茅,

後代像魚蔥,

都來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飯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請天神來領,

請地鬼來吃,

鼓主才揚斧,

祖宗才拔劍,

超渡老祖輩,

追念親生母,

來鑿一對簡,

來造一雙鼓……

他高聲唱頌,使盡了氣力,那蒼老的聲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風中嗚咽。他喉嚨幹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靈魂隨著他飄散的聲音已經出竅。

那黑沉沉空蕩蕩的河灘上哪還有人能聽見,幸虧一個老婆婆開門潑髒水,似乎聽見人聲嗚咽,這才見河灘上一堆火光,以為是來打魚的漢人。漢人如今到處亂竄,隻要有錢可賺。她關了房門又一想,漢人苗人這除夕夜裏一樣要過年,除非窮得沒法,莫非是流浪要飯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飯端出門,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認出了方桌邊上的老祭師,便呆呆站住。

她家老頭見房門敞開,冷風往裏直灌,起身要去關門,才想起他老伴剛才說要給叫花子送碗飯,不見回轉就也出來看看,尋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後,先是這家的女兒,再是這家人的兒子,都出來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這後生在鄉裏小學校念過幾年書有點主意,便上前去勸說:

"你老人家這冷天夜裏別受風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著清水鼻涕,並不理會,依然閉目吟唱,沙啞的聲音在喉嚨裏顫唞,含糊不清。

之後,別家的屋門一扇一扇開了,有老媽媽也有老頭子,還有跟米的後生小意,一寨子人陸陸續續都仁立到河灘上。有人於是想起回屋裏拿了些糯米飯團子,也有提了隻鴨子,又有端來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還有人拎來了半片豬腦殼,都擱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過……"老人哺哺呐呐。

有個水妹子一時感動了,跑回屋裏抱來一床準備陪嫁的人造混紡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給他擦了擦鼻涕,說:

"老伯伯,回屋裏去吧卜''

後生們也都說:"幾可憐的老人呀!"

楓樹的媽,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會報應的呀!老人的聲音隻能在喉嚨裏滾動,涕淚俱下。

"老伯伯,決不要說了。"

"快回屋裏去吧。"

後生們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這裏——"老人掙紮,終於喊出聲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有一個老媽媽說:

"由他唱吧,他過不了這個春天了。"我手頭上擺著這本《祭鼓詞》,是我結識的一位苗族朋友記錄翻譯成漢文的,我寫下這一則故事也算是對他的答謝。

四十二

那是一個大晴天,天空沒有一絲雲,蒼穹深遠明淨得讓你詫異。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層層吊腳樓全在懸岩上支撐,遠遠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掛著個蜂巢。那夢境是這樣的,你在山崖下轉來轉去,怎麼都找木到去那裏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誰知又繞了開去,來回盤桓了許久,最後隻好放棄,隨便循一條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終於消失在山崖背後,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腳下的這條路通往何處,況且你本來就無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環。你這一生原本就沒有個固定的目標。你所定的那些目標,時過境遷,總也變來變去,到頭來並沒有宗旨。細想,人生其實無所謂終極的目的,都像這蜂巢,棄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頓亂咬,不如由它掛著,觀賞一番,也就完了。想到這裏,腳下競輕快得多,走到哪裏算哪裏,隻要有風景可瞧。

兩邊都是楊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節,等結的梅子成熟,你還不知身在何處。梅子等人?還是人等梅子?是一個玄學的題目。這題目有許多做法,而且盡可以無窮無盡做下去,梅子照舊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說,今年的梅子並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問題是如今果真是?或許不是?這判斷的標準又從何而立?讓玄學家去談玄,你隻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渾身冒汗,卻突然來到這寨子腳下,望著寨子裏的陰影心裏也生出一片蔭涼。

你全然沒有料到,這一幢幢木樓一根根腳柱下,長長的石級竟坐滿了人,你隻得走在他們盤坐的腿腳空隙中間。沒人看你,全低著頭,輕聲啼哺呐呐,背誦經文,看來都很憂傷。前去的石級隨著巷子拐彎,兩邊的木樓七歪八斜,相互支撐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