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消費。
你隻有陳述的意願,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邏輯的語言。人已經講了那許多廢話,你不妨再講一遍。你無中生有,玩弄語言,恰如兒童在玩積木。積木隻能搭固定的圖象,結構的種種可能已經包含在積木之中,再怎 樣變換,也玩不出新鮮。 語言如同一團漿糊,挑斷的隻有句子。你一旦摒棄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隻落得狼狽不堪。
狼狽也如同煩惱,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進去,再運自爬出來,沒有救世主去管這類閑事。
你拖著沉重的思緒在語言中爬行,總想抽出一根絲線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卻越加疲憊,被語言的遊絲纏繞,正像吐絲的蠶,自己給自己織一個羅網,包裹在越來越濃厚的黑暗中,心裏的那點幽光越趨暗淡,到頭來網織的無非是一片混飩。
失去了圖象,便失去了空間。失去了音響,便失去了語言。哺前呐呐而沒有聲音,不知講述的究竟是什麼,隻在意識的核心還殘存點意願。倘這點意願竟也廝守不住,便歸故寂滅。怎麼才能找到有聲響,又割不斷,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詞法和句法的限定,無主謂賓語之分,跨越人稱,甩掉邏輯,隻一味蔓延,不訴諸意象比喻聯想與象征的明淨而純粹的語言?能將生之痛苦與死之恐懼,苦惱與歡喜,寂寞與欣慰,迷茫與期待,遲疑與果斷,怯弱與勇敢,嫉妒與悔恨,沉靜與焦躁與自信,寬厚與局促,仁慈與憎惡,憐憫與沮喪,與淡泊與平和,與卑賤與惡劣,與高貴與狠毒,與殘忍與善良,與熱情與冷漠,與無動放衷,與傾心,與淫邪,與虛榮,與貪婪,與輕蔑與敬重,與自以為是與疑惑,與虛心與傲慢,與頑固與悲憤,與哀怨與慚愧,與詫異與驚奇,與倦怠,與昏照,與恍然大悟,與總也不明白,與弄也弄不明白,與由它去了,統統加以表述?
五十九
我靠在有幹淨罩單的彈簧床上,牆上貼的帶模壓花紋的淡黃壁紙,窗上掛著鉤花的白窗簾,深紅的地毯鋪在地上,對麵還擺了一對罩上大毛巾的沙發,房裏有帶澡缸的衛生間,要不是手裏捧著這本田間號子《蓐草鑼鼓》油印資料,我很難相信是在這神農架林區裏。這座新的兩層樓房本來為美國科學考察隊蓋的,由放某種原因他們未曾能來,便成了下來觀察的各級領導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長的關照,到這林區又受到特別照顧,房錢和夥食都按最低標準收費,每頓飯還有啤酒,盡管我覺得還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這種整潔和舒適,畢竟令我心清平靜,正可以安心多住幾天,那麼匆匆趕路細想也無甚必要。
房裏有種吟吟聲,我先以為是蟲鳴,四下看了一遍,連房頂也粉刷得雪白,裝的滾圓的乳白燈罩,沒有蟲子棲身的地方。這聲音不斷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細聽像一個女人的歌聲,總繚繞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沒有了。我拿起再看,卻又在耳邊。我恐怕是耳鳴,索性起來走動一下,推開窗戶。樓前,外麵鋪了沙五的平場子上,陽光明亮。將近中午時分,遠近一無人影,莫非它來自我心裏?這是一種我難以追隨的曲調,沒有唱詞,可又覺得似乎熟悉,有些像我聽過的山區農婦哭喪。
我決定出去看看,打開房門,從大門到了樓前的場子上,坡下一條湍急的小河被陽光照得碧清。四麵青山嶺雖然沒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條通汽車的土路伸向前方一兩公裏遠的林區中心的小鎮。左邊,青蔥高聳的山嶺下有一所學校,球場上沒有學生,大概都在教室裏上課。這山鄉的教師總不會向學生教唱喪歌。況且四下清靜,隻有山上的風濤聲,再就是河水嘩嘩聲響。河邊有個臨時的工棚,工棚外沒有人。吟唱聲不知不覺消失了。
我回到房裏,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下,想就這本民歌資料作點摘抄,卻又聽見它吟唱起來,像大悲痛之後趨放平靜尚不可抑止的憂傷,緩緩流淌。這就有點怪異了,我必須找出個究竟,是真有人唱還是我自己心裏的毛病?我仰頭,它就在我後腦勺,我轉過身去,它又懸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縷遊絲。風中飄過的蛛絲還有形跡,它卻無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聲站到沙發的扶手上,才發現它來自房門上的氣窗。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這擦得鋒亮的玻璃,連灰塵也不明顯。我打開氣窗,它便到了走廊上。我從椅子上下來開了房門,它又上了廊簷。我把椅子搬出來,站上去,也還夠不到高處。走廊外麵,陽光裏是一個水泥地麵的小院,拉了根鐵絲曬著我早上洗的幾件衣服,自然都不會唱。再就是依山的圍牆,圍牆後擋著一片荒草和荊條叢生的山坡,沒有路。我從廊下走進陽光裏,那聲音有點分明了,仿佛來自頭頂的陽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陽光中有種又尖銳又純重的金屬撞擊聲。眼睛暈眩了一下,等那眩目的太陽褪變成墨蘭的映像時,手遮擋下才看見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壁上有幾個細小的人影在活動,金屬撞擊聲從那裏遠遠傳來。進而,又看清了是幾個采石工,一個好像穿的紅背心,其他幾個脫光的上身同炸開的褐黃的岩壁分不很清楚。吟唱聲順著風勢飛揚在陽光中,時而清晰,時而隱約。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機的變焦鏡頭拉近來看,立刻回房裏取了相機。果真是個穿紅背心的漢子在輪大錘,聽來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應著鋼釺的聲響,扶釺的另一個赤膊的男人像在應和。